周遠洋 04.
(2013年6月) 周遠洋推開大門,看到李澤靖在院子里打電話,他穿著一件芥末色的襯衫,袖子很長,在他身上顯得清澈,像烈日下的水波。 墻外的一棵香樟樹探進院子,樹冠投下清爽的陰影。李澤靖的臉埋在樹葉的影子里,笑聲乾脆,他回應著電話,對著周遠洋揮了揮手。 周遠洋只是點了點頭,拉開紗窗推拉門,走進一樓的客廳。 剛才在家宴上,周遠洋喝了半杯白酒,還有兩杯啤酒。醉意在計程車的晃蕩下變得更濃了。 他拉開冰箱,拿出一盒早上開過封的橙汁。冰箱的其中一格塞得滿滿當當,其中有幾個特殊的密封袋,上面貼著日期,裝著母親留存的母乳。 他突然感覺一陣反胃。 「你怎么回來這么早?」 李澤靖走進玄關,換上室內的拖鞋。 「挺無聊的,就回來了?!?/br> 「大舅和舅媽呢?」 「哦,他們要去哪里串門吧,晚上再回來?!?/br> 周遠洋關上冰箱的門,把橙汁拿到吧臺桌上。母親說,中午的宴會算是為了慶祝他高考結束,等他到了飯店,他才發覺并沒有人理會他,怎么看都只是劉家的家宴,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母親和父親離了婚,后來和繼父劉叔叔認識,改嫁到劉家。生下meimei劉晨帆之后,母親終于也融入了整個家族。 家宴上,母親抱著一歲的meimei,佔據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即將出國念書的堂哥,殷勤地給所有長輩敬酒。 周遠洋坐在圓桌的一邊,只是和幾個不熟悉的長輩客氣地碰杯,一個見過兩次的大伯,把他的名字都叫錯了。 但他還是堆著笑臉,畢恭畢敬地對他們講話。 他習慣了——在師長面前裝出那副自己都嫌棄的樣子。 「喝酒了嗎?」 「一點點?!?/br> 周遠洋找他的杯子,但那隻玻璃杯仍丟在水槽里沒有洗。胡媽也跟著去了宴會照顧meimei,沒來得及收拾。李澤靖走到他身邊,拉開上方其中一個櫥柜,拿出一隻乾凈的備用杯。 「先用這個吧?!估顫删刚f。 他把新杯子遞給周遠洋,捲了捲自己的袖子,開始洗水槽里的杯子和碗。 「你不用洗,胡媽回來會收拾的?!怪苓h洋說。 「沒關係,最近在店里也洗習慣了?!?/br> 李澤靖扭頭笑了笑,周遠洋把眼睛轉向一邊,往杯子里倒橙汁。 「幫我一下吧?!估顫删刚f,他轉過身來,伸著兩隻胳膊,剛才綁好的袖子滑到了手腕。 周遠洋放下橙汁,抓著那隻寬闊的袖子往上卷,他小心避免自己碰到那條白皙的手臂。他低著頭,緊盯著袖子的每一寸皺褶。 「你的臉很紅,剛才喝了不少吧,」李澤靖重新擰開水龍頭,「你們家的家長蠻開明的,還會灌你酒?!?/br> 「那不是我家的家長,我和那些人不熟?!?/br> 李澤靖寬容地皺了皺眉,給他嗔怪的一撇,算是停住了話題,也默認了周遠洋的觀點。周遠洋有點后悔自己衝口而出的話,他這樣抱怨劉家,應該會讓李澤靖不舒服。 雖然李澤靖是劉家的外孫,但從來沒有得到過承認。只有繼父心軟,默默把他接來。但繼父對他并不算親暱,也沒有聊過未來的打算,只是叮囑他努力考上大學,每次都客氣地多給他一份零用錢——那種感覺就像是對待一個「外人」。 甚至有時候,周遠洋覺得,與劉家擁有血緣關係的李澤靖,比自己更像一個外人。 可能是因為這種類似的「外人」處境,在李澤靖面前,周遠洋總有種被理解所以驕縱的快感。就像在故意表現似的,他反反覆復利用著自己的尖銳,想讓李澤靖一次次給予那種理解。 李澤靖說的沒錯,劉家沒有排斥他的存在,繼父也努力地接納了他,他只是還沒能適應這些復雜的關係。即使母親帶著他來到這個家已經快兩年了,他還是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反正都要去上大學了,以后很就難見到那些人啦?!估顫删笓Q上輕松的語氣。 「我沒什么把握,分數還沒出呢?!怪苓h洋聳聳肩。 「怎么可能,你閉著眼都能考上吧,該擔心的是我?!?/br> 「你有美院的優先錄取了,還擔心什么?」 「那文化課成績也要考430分才行,拜託大哥,你不知道我的成績有多差嗎?」 「430分很簡單吧?」 「拜託,我休學很久,腦子都生銹了?!?/br> 周遠洋靠在吧臺桌上,看著李澤靖微微探著上身,水花飛濺在他的前臂上。李澤靖搬來的這幾個月,他們總是分享這個區域,在吧臺桌上吃胡媽留下來的宵夜,隨意聊著模擬考試、志愿、學校里的瑣事。 李澤靖是美術生,和普通高三生的節奏很不一樣,他先是在畫室準備美術統考,再返回學校衝刺文化課成績。不過在考試之前,李澤靖就已經拿到了彤北美院的優先錄取通知,他好像是因為得了個繪畫獎還是什么的。 周遠洋有點羨慕他的狀態,但不僅僅是因為提前錄取。他羨慕的是一種人格,或者說是他的態度。李澤靖的家庭很糟糕,但這沒妨礙他成為一個出色的人,他對人寬容大度,在美術方面也很有才華。更重要的一點是,他似乎永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要做什么。 「今天去上班嗎?」周遠洋問。 「嗯,我晚點去,今天只排了四小時班?!?/br> 「那個經理也上班嗎?」 「欸!」李澤靖好氣又好笑地打斷他。 他去李澤靖店里很多次了。一開始,他還有點擔心,會不會有足球隊的朋友過來,但他后來想到,那幫野小子根本就不愛看書。 「你們店里又不缺人,那個經理能僱你,一定有什么不為人知的原因?!?/br> 「他雇我純粹是看我勤勞好嗎?」 「那天他教你cao作系統的時候,臉都要放在你肩膀上了吧?」 「你到底是去看書的,還是去看人了?」 李澤靖邊笑邊拿掛在墻上的毛巾擦手。周遠洋想說,那個經理明顯對李澤靖有點意思。但是這么說就會怪怪的,好像他就要承認他能看出來男人之間的感情似的。周遠洋最后還是沒有開口,喝干了最后一口橙汁。 周遠洋意識到自己手上的這隻杯子忘了洗,他走到水槽邊,把杯子丟在里面。 「噢,我來吧?!?/br> 李澤靖放下剛剛擦乾的手,但周遠洋不想讓他繼續洗他用過的杯子,他說著不用,伸手去扳水龍頭。 李澤靖還是拿起了那隻杯子,周遠洋急著去奪。他們擠在一起,水砸在周遠洋的手臂上,濺得到處都是,他仍堅持去拿那隻杯子—— 最后,他看到自己抓住了李澤靖的手腕。 周遠洋猛地松開手,慌不擇路似的向后退了兩步。 手臂上的水滴在地板上,他的胸前也濕漉漉的。 「你看你,全濕了?!?/br> 李澤靖拿起毛巾,很自然地幫周遠洋擦起手臂來。周遠洋半舉著一雙手,只覺得臉更加燙,李澤靖的手指在他皮膚上劃來劃去,弄得他只想發脾氣。 他懷疑自己只是反感男生的生理接觸,除去籃球場上的碰撞,或者來自一個朋友的勾肩搭背?他解釋不了他的怒氣是哪里來的,李澤靖的手指就像故意挑釁他似的,他不得不看向四周,給自己無處安放的目光找個落點。 「你真的沒事嗎?」李澤靖停下來,「你有點燙,會不會是喝了酒吹冷氣,感冒了?」 「沒有,我喝酒容易臉紅?!?/br> 「是嗎?喝酒容易臉紅好像是腎不好,喝酒臉白,好像是膽不好,哦不對,我是不是記反了......」 李澤靖嘀嘀咕咕,雙手帶著毛巾轉移到周遠洋打濕的胸口。 「我沒哪里不好?!?/br> 周遠洋退了一步,躲開李澤靖的手。有那么一會兒,他們兩個都沒能說出什么話來。 院子里的金葉女貞被風吹得沙沙響動,突然漏出的水滴聲大得驚心動魄。周遠洋只知道李澤靖盯著自己,睫毛閃動,神情疑惑。他也抬起頭,壯著膽子去盯著他,好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器官都很健康似的—— 嗡—— 周遠洋褲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他嚇了一跳,把雙臂藏在身后蹭了蹭,掏出手機接了電話。過了一分鐘他才意識到打來的是安霖。 他清著喉嚨,低著頭往客廳走,沒能再抬頭看李澤靖一眼。 「晚上幾點見?」安霖在電話那頭說。 「什么?」 「晚餐呀,你不是說今天中午有事,晚點告訴我時間?!?/br> 「噢,對?!?/br> 周遠洋才想起來,晚上要和安霖見面。 母親和父親沒有離婚前,他們一家還住在老城區的交警家屬院里,安霖也是住在那里的老友。在家屬院里,有那么幾個同齡的孩子,從小一起長大,大家的父親或者母親同在一個單位里工作。只有周遠洋搬走了。所以他上高中之后,換了母親的姓氏,轉到新區上學,漸漸也只有安霖和他聯系,週末的時候見見面。 「你怎么了?在睡覺嗎?」安霖問。 「沒有,我四點去接你,時間可以嗎?」 他們掛了電話,周遠洋回頭,李澤靖已經不在廚房了,洗乾凈的餐具扣在托盤里晾著,靜靜地滴著水。他嘆了口氣,胸腔像是被這口憋了很久的空氣摩擦了似的,乾辣辣地痛。 他有點厭惡自己,會把所有的人際關係都處得很尷尬。在學校里,大家都說他很優秀,但他覺得那種「優秀」其實是「高傲」的代名詞,是一種結結實實的距離感。 周遠洋不是沒有朋友,他有一幫朝夕相處的哥們兒,一起打球,一起吃飯,但他覺得即使過了那么久,他還是會苦惱——為了回應他們的笑話和愚蠢的問題絞盡腦汁。 有一部分自己永遠隱藏在友誼的身后,從來不會現身。 李澤靖算是他的朋友嗎?還是說,他們只是東拼西湊出來的一家人?他開始反思自己對朋友的標準是不是過于嚴苛了。 他覺得沒有人像他這樣,一邊想要真誠的友誼,而一邊又因為這種渴望表現得不夠真誠。他和李澤靖已經兩周沒這樣輕松地說過話了,而他不想失去這種輕松。 兩周前的5號,考試剛結束,也是李澤靖18歲的生日,他覺得他應該表示一下心意,但又不知道該買什么禮物。他在美術商店逛了兩個小時,看著那些罐裝的水粉顏料和粗細不一的鉛筆。他從來沒想到過除了hb和2b之外,還有8b和16b的鉛筆。 他問了老闆很多問題,但最后還是拿回來一張禮品充值卡。出乎意料的是,李澤靖拿著那張卡,開心地一把抱住了他。雖然只有兩秒鐘,他只覺得耳根發燙,接下來李澤靖說了什么,他都記不得了。 那個擁抱,和球賽勝利之后的擁抱真的有那么不同嗎? 也許答案無關緊要,但他沒辦法忽視自己的奇怪言行。只要李澤靖在場,他就有點氣沖沖的,脫口而出一些他并不想講的話,好像他是個喜歡抱怨,渴望被關注的孩子——就像他抱怨今天的劉家午宴那樣。 其實他更想和李澤靖自然地聊聊,比如問一問,李澤靖剛才是在和誰講電話,有什么事情會笑得那么開心呢? 「我要去上班了?!?/br> 李澤靖從自己的房間里出來。他換了一件白襯衫,牛仔長褲,都是按照工作要求穿的。他的肩膀上還掛著一隻厚實的帆布袋。 「今晚會回來得有點晚?!估顫删傅恼Z氣很輕松,就好像剛才并沒有什么尷尬存在。 「嗯,好?!?/br> 周遠洋抓了抓鼻子,他覺得自己剛才的口渴并沒有得到緩解。 「這個,忘了給你,」李澤靖從帆布包里掏出幾張卡片,「這是我們店的招待券,記得在9月之前花掉?!?/br> 「噢,謝謝?!?/br> 「謝謝你的卡,我買了很多畫具,」李澤靖說,「等我發了工資,再請你吃大餐吧?!?/br> 周遠洋在紗窗門半遮半掩的阻隔中,看著李澤靖穿過院子,從大門處離開。之后才發現,他的手指把那幾張卡片攥得皺了。他把他們塞進兜里,他想反正他也不會再去用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