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現在宮里頭能放話的人,除了他那個超級無敵牛的姨母呂雉之外,還能有誰。 “可是這個人我有用哎?!彼行﹤X筋地道。 無名頓了一下,表情有些微妙,說:“既然有用那就算了,留著吧?!?/br> 說著他轉頭朝那老翁道:“這人要價多少?我們家郎君買了?!?/br> “這……”老翁的臉色有些為難。 一個要死不活的人留著也只是添麻煩,他巴不得有人能接手,可這人是宮里頭放了話的,死了就算了,活著的話是要賣去鹽井里挖鹽的。 挖鹽那是什么活計??? 最苦最累最危險的活,任你再強壯的人,去鹽井里呆上兩年,絕對不成人形。 也不知這人到底得罪了宮中哪位貴人,被人這么折磨。 “你是擔心宮里頭會責問吧?”一見他的表情無名就知道他在顧慮什么,說,“放心罷,這事郎君自會去找宮里頭的那位說清楚,再說了這人只差一口氣了,跟死有什么區別,我們郎君 買回去還不定能活呢,說不好還要多陪一副棺材?!?/br> 老翁這才努力睜大一雙渾濁的老眼,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樊伉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臉色微變,說:“原來是興平侯,既然是興平侯開口,便是宮里也不會說什么,這人既然興 平侯有用,就讓興平侯帶走吧,也算是他的造化了?!?/br> 樊伉頭一次感覺到有一個貴族身份原來也挺有用的,有時候行使一下貴族特權那感覺很微妙。 出門一趟,要找的家臣苗子沒找到,倒是挑到了一個半死不活的背煤少年,樊伉的心情有點復雜。 背煤少年傷得很重,說他只剩一口氣真的不是夸張,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傷得那么重,也不好挪動,樊伉見那人樣子實在太過凄慘,叫駔會老翁拿了床破被子出來,套了牛車,把席子打開,霎時一股濃厚的體臭味夾著屎尿和血腥味撲面而來,熏得樊伉差點吐 了。 “你們也不給他清理清理?!狈眯渥游嬷强?,抱怨說。 老翁不好意思地笑笑,沒有解釋。 本來就是必死的人,他們也沒有費心思,也無人愿意近身伺侯,現下被小郎君嫌棄了。 無名繃著臉,顯然心情也不是十分愉快。 “郎君退遠些,臭!”他說了一聲,和老翁一起將人抬到牛車上,裹上被子,遮了一點氣味,味道才不那么難聞。 樊伉一見,說:“去安春坊結帳,要糧食還是錢都隨便,可別說我仗勢欺人,不把你們駔會的商賈放在眼里?!?/br> 老翁連稱不敢,又叫自己孫子幫忙駕車,要送樊伉回去。 “不用了,我們自己會駕車?!狈茨巧倌耆松眢w單薄,方才就是他抬不起才將席子掉下來,讓他發現背煤少年的,便拒絕了他的好意。 老翁見狀,只道貴人嫌棄他們,也不以為意,縮著肩膀立在一旁,看著樊伉和無名上了牛車,駕車離去。 駔會的牛車可不比樊家自用的,沒有篷,是個敞的。 牛車上的空間本來就不大,躺了個身長腳長的傷患,樊伉連坐的地方也沒有了,只得縮在無名身邊,不時地扭頭瞧著破舊被子里的人。 那被子也不知是從哪兒抱出來的,里頭的蘆花都快跑光了,黑乎乎的也不知道多久沒有洗過,散發出一股難聞的味道。 背煤的少年裹在被子里一動不動,不知道死了沒有。 路上積雪很深,牛車走在雪地上,深一腳淺一腳十分艱難,樊伉不停地叫無名駕車平穩一點,免得人沒到府上先給顛死了。 無名扭頭朝身后看了一眼,說:“傷太重了,怕是救不活了?!?/br> 難為郎君好心,還將人接回府里,這錢要打水漂了。 外傷只是一方面,最怕的是還有內傷,就算沒有內傷,天氣這么冷,感染了傷寒也沒救了。 “試試看吧?!狈睦镆矝]有把握,“佛祖不是曰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br> “佛祖是誰?什么浮屠?”無名問他。 樊伉這才反應過來,西漢這個時候佛法還沒有傳進來,人們連佛祖和菩薩是什么都不知道。 “佛祖就是圣人,大能耐的圣人。浮屠就是供奉佛祖的塔?!狈陆忉尣煌?,說,“神仙們的世界里出現的東西?!?/br> “哦?!睙o名懂了,“神仙還要貢奉佛祖嗎?那豈不是佛祖比神仙還要更厲害?” 語氣充滿了向往。 “……”樊伉滿頭黑線,“反正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勸人行善的意思,其他的細節就不要細究了?!?/br> 無名聞言,一臉的若有所思:“所以郎君現在才會處處行善,對人格外心軟嗎?原來如此?!?/br> 原來如此你妹??! 尊重每個人的生命是他從小就接受到的教育,長年累月下來,已經刻進了骨血里,想改一時也改不了好不好。 “不過既然把人救了下來,不管能不能活,郎君還是抽空進宮一趟,向人解釋清楚才行?!?/br> 無名沒有明白指出是向誰解釋,但樊伉秒懂他說的必然是呂雉。 劉邦已經出征,現在后宮之中自然是后宮之主的皇后呂雉為大,對背煤少年的處置自然也是呂雉的吩咐。 想到劉盈差點在鐵匠鋪里喪生,樊伉覺得以呂雉的脾氣沒有當場把這人大切八塊喂狗,真的是相當不容易。 其實各種野史小說里說呂雉為人心狠,報復心重什么的,樊伉跟呂雉相識了這么久,反倒覺得呂雉為人挺大度的。 不說別的,就說戚夫人仗著劉邦的寵愛,處處與她為難也就罷了,甚至屢屢挑撥劉邦和劉盈的關系,慫恿劉邦改立太子,還算計著想把呂雉的女兒魯元公主送到匈奴蠻荒之地和親,就這 樣最后呂雉當權后也沒有處死她,也不過是罰她去永春巷舂米。 這在樊伉看來已經很不可思議,要是換了歷史上那位武姓的女強人,戚夫人那個時候早不知道被弄死多少次了,可見呂雉的心腸其實還不算狠的,還比較心軟,若不是戚夫人后來嘴碎, 做什么《舂歌》背后戳呂雉脊梁骨,挑撥劉盈和呂稚的關系,讓呂雉忍無可忍,也不至于落得那個下場。 總而言之,就樊伉觀察,他覺得他的這位強人姨母,心狠手辣是有的,但也并不至于像史書上所說的那種狠毒到六親不認,完全沒有一絲良知的地步。 他的觀點就是,人在屋檐下,就得要認清形勢,該低頭的時候還是要低頭。 做人不能太作,一作就死翹翹了。 回到樊伉,樊伉忙讓人將人抱到屋里,又喚人去請侍醫。 不一會兒,侍醫就來了。 那是個上了年紀,頭發胡子都花白的老侍醫。 樊伉一見他黑黑的指甲縫就對這人的醫術沒有任何期待,雖然他很早就對大漢朝的醫術不抱希望。 這年頭醫匠也屬于cao賤業的人,地位低下,大雪天的被樊伉派人從溫暖的被窩里叫醒,來給一個奴隸看傷也不敢有任何怨言。 三言兩語見禮完畢,征得樊伉的許可之后,就伸手揭開被子。 被子一掀,頓時滿屋子都彌漫著一股濃郁的腥臭味,樊伉有先頭的經驗,早有準備先一步退到窗邊。窗子是半開著的,冷風灌進來,味道倒不是那么濃冽,當然更有可能的是先前被熏了 一路,鼻子已經適應了。 別人就沒這么好運了,乘光一副簡直快要吐出來的表情,一臉菜色。 那個老侍醫臉色倒是正常,想是處理過的傷患不少,這種味道時常聞見的緣故。 被子揭開,老侍醫一見是個被打得奄奄一息,渾身都是各種猙獰傷口的少年人,臉色便不那么美好了,瞥向樊伉的眼神都帶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樊伉被看得很郁悶,摸著鼻子說:“你看傷患別看我,還能不能救?!?/br> 侍醫只粗粗看了一眼,便搖頭說:“傷太重了,救不活了?!?/br> 樊伉無法,又不甘心什么都不做,只得道:“你看著處理吧,不管救不救得活,該做的總得要做?!?/br> 侍醫見狀,心里默嘆了口氣,將背上背著的醫箱放下來,從中取出一把刀子,在爐子上燒紅了,就往那人胳膊上戳。 “你干什么?!”樊伉連忙喝了一聲,怒道。 “他胳膊上的傷口太深,沒有辦法止血,如果放著不管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死?!笔提t被罵得莫名其妙,辯解說。 樊伉聽了這解釋簡直目瞪口呆。 “用燒紅的刀子燙傷口止血?你真的是侍醫么?不懂醫術就別亂來,你這不是在救人而是在殺人!”樊伉怒了。 “老奴自垂髫小兒起,就開始學醫,如今已有四十多載,自認雖然比不得陽慶公,在外傷上卻也有幾分見解,他這個傷口放著不管,明天就沒救了?!笔提t被懷疑職業素養,心中有氣, 敢怒不敢言,兀自分辯道,“都傳興平侯年幼聰慧,但在醫術見解這方面,想必老奴還是能說上幾句話的?!?/br> 此言一出,樊伉還沒有什么,乘光倒是第一個生氣了。 “呸!我家郎君聰明又能干,你個老奴也敢和我家郎君比!” 侍醫也醒悟過來,自知失言,嚇得腿一抖,手中的刀子都掉了下來。 “老奴失禮,還望興平侯勿要見怪?!?/br> 樊伉不理他,轉而盯著受傷的人不語。 無名雙臂抱胸,瞪了這個沒眼色的侍醫一眼,轉而看向樊伉:“郎君可有辦法?” 雖然他也覺得這個侍醫說得沒錯,有的時候傷口太深,沒辦法止血,用燒紅的燙傷口止血也是軍中常用的手段。 樊伉摸著下巴說:“傷得這么重,血都要流干了,你真當我是神仙???!” 乘光插嘴道:“郎君可不就跟神仙一樣么?” 郎君變的戲法可厲害了,往豆漿里那么滴幾滴水就能讓豆漿凝成塊,更別提大夏天的能將水變成冰了。 老侍醫聽了樊伉的話,臉上的不忿之色更濃了。 挨了一頓罵,他還以為興平侯能有什么法子,結果不也一樣跟他一樣毫無辦法嗎? 樊伉掃了那個背煤的少年一眼,不大的年紀,看上去最多十六七歲,生得濃眉大眼,四肢修長,而此刻那張年輕的臉上,卻因為受傷太重而瘦得脫了型,嘴唇開裂,臉上一點兒了血色也 沒有,死氣沉沉的,仿佛隨時都會死去一般。 這個人他記得,當初雪災的時候,他和劉盈去城外安置流民時,偶爾會投喂一幫無父無母的孤兒,這個少年就是那些孩子中的一個,仿佛還是領頭的,時常見他照顧其他的孩子,見到樊 伉和劉盈,也會拘瑾地行禮。 當初收到的禮物當中,也有他的一份。 在樊伉看來,這是個心性很不錯的少年,知恩圖報,即使生存的環境那般惡劣,也不見他仗著人高力氣大,做些恃強凌弱的事,反而非常照顧身邊的小伙伴。 放在現代,妥妥的別人家的好孩子,祖國未來的棟梁。 而現在,這么一個好孩子卻因為無意中的一個錯誤又或者說巧合,就遭遇這樣的慘狀,實在讓人唏噓不已。 這樣的一個孩子,就這樣讓他死去,實在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