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時空旅人】18. 巴別塔的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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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的廊道,兩道長長的影子拉曳在潔白的大理石上,襯出黑的格外黑,白的格外白。 赫陌思是耐不住沉悶的人。漫長的時空旅程,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若不學會自娛娛人、對著什么都能講話的本事,悶也要悶死了。 他清清喉嚨,開口道:「之前是我太莽撞,誤會你了。我在這兒向你鄭重道歉?!?/br>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即使是艾特羅,也不知道這句話從何而來。 「我曾說過,你自認為罪人,是因為沒辦法讓更多人信服艾芙娜女神。在我知道你真正的身份后,我想,你覺得自己是罪人,是因為眼睜睜看著這個國家在你眼前分崩離析,而你身為皇族的一員卻無力改變?!?/br> 那是一種極幽微的心思?;蕶嗾艿教魬?,保守的、古老的,稱之為尊貴的階級正急遽失去它的價值。你明知不該背時代潮流而行,但身份框架出它應呈現出的模樣。你只能挺起胸膛,直步邁進,即使前方是深淵也無法后退。 進退失據,所以只能是罪人。 以侍奉女神之名,避逃到這方護衛所中。勉力維持住那微小的、實則搖搖欲墜的,關于神權、關于皇室的信仰。 只是一個談過幾次話的陌生人,為什么能洞悉這尷尬處境? 艾特羅自覺該對赫陌思另眼相看了。他不是像表面上所看到的那樣,嘻嘻哈哈、漫不經心的人?!笇τ诓艅傉J識一天的人,你就對我說這些看似指責的話,合適嗎?」 「是嗎?才——一天???」赫陌思用種極度夸張語調,做了一個怪表情。他見艾特羅疑惑不解,收起剛剛那浮夸的笑容,認真解釋道:「對于你們來說,一天很短,但我是時空旅人,下一秒鐘我可能就不在這里了;所以我覺得一天已經很足夠,長到我能對你掏心掏肺說說心里話?!顾D了頓又道:「萬一我真的消失了,又沒辦法再回來,總不好一直欠著你一句道歉,我不想留下任何遺憾?!?/br> 艾特羅一怔,她確實忽略時空旅人的特殊性。赫陌思是她見過的第一個時空旅人,只因達猜護衛長對時空旅人多有描述,她才覺得十分熟捻,更因有所求才接近赫陌思。原來她根本不瞭解所謂的時空旅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從未想過探究他們的內心世界。 一股內疚感油然而生,艾特羅第一次有了想瞭解時空旅人的想法?!改憧偸且粋€人獨來獨往,難道你沒有親人嗎?」 只聽赫陌思哈哈一笑,道:「我還真的不記得我小孩子時的樣子,也不記得你們所謂的父母雙親、兄弟姊妹。好像從我有印象以來,我就是這副模樣?!?/br> 「所以時空旅人不會老、也不會死去?」艾特羅不無訝異問道。 赫陌思偏著頭想了一想:「若要這么說的話,或許是吧。也有可能我還沒到死亡的時刻,只是我自己不知道罷了。畢竟,我也沒多少機會見到其它的時空旅人,找不到可以討論這問題的人?!?/br> 「真是不可思議?!拱亓_喃喃道。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好半天不曾再說話。 眼看已經進入神殿,赫陌思好奇地四處張望,心中不免感慨萬千。 他仍記得第一次見到神殿時的那份悸動,震懾于神殿的宏偉、莊嚴,還有那閃閃發亮,由黃金與象牙雕琢而成的巨像——艾芙娜女神。 現在的神殿挺立依然,空氣中揚著細微的塵埃,為這座本該典雅堂皇的殿所蒙上一層浮沙隱隱。 赫陌思帶著對舊日神殿的記憶映照眼前,似乎一切也變得不那么真切了。 陳舊、古老,那不是欣欣向榮迎向日光的神祇,更像是即將頹圮轟然倒塌的巨人。 「如果你很少遇見其它的時空旅人,怎么會知道必須遵守時空旅人公約?」走入避靜室前,艾特羅一句問話,瞬間拉回赫陌思思緒。 「這......」赫陌思抓了抓頭發,一臉為難道:「沒有人告訴我該遵守什么公約,但我就是知道。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所有時空旅人都知道啊?!棺詈笠痪湓捠菫榱思訌娛聦?,他特意強調。 所謂的記憶或文化都需要透過某種方式傳承到下一代,譬如語言、譬如文字,甚至是手勢溝通。赫陌思的說法猶如憑空就烙印在一個人腦海深處,更像是一種「本能反應」,依規而行,從不需知道原因。 艾特羅默了默。時空旅人身上有太多不可解的謎團,可惜雙方沒有足夠時間繼續討論,避靜室已經到了。 她推開厚實的大門,邀請赫陌思入內,一邊解釋道:「我們將播放機放在這里。就我所知,這是一種極為先進的技術,博風是在一百二十年前來的,他留下的播放機至今無人能破解,更別說打造出一模一樣的裝置。所以我們更相信他是艾芙娜女神特意派來的使者,唯有神能創造出能記錄聲音、播放聲音的神奇之物?!?/br> 赫陌思環顧四周,隨口問道:「達猜護衛長真的不一起過來嗎?」 「經過一整天的休整,敵人蓄勢待發,隨時有可能再進攻。護衛長得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不能過來了?!?/br> 赫陌思點了點頭,在這方敬穆的避靜室,他自覺地挺起胸膛,斂容整衣。其實他不全是吊兒啷噹的個性,只因他見過的時空旅人,多是愁眉苦臉、一臉鬱色,活得并不快樂。于是他告訴自己,絕不能跟他們一樣,就算生活再怎么動盪、四處居無定所,他也要擁抱這份苦難,尋求一點點趣味。就算是——對這命定身份的微弱抗議吧。 艾特羅從上鎖的鐵盒中取出一個天鵝絨布包裹。打開絨布,一個黑漆漆的長方體,上頭有幾個旋扭按鍵,不知是什么作用。還有一封書信。 「這封信是當時的護衛長寫下的紀錄。記載了博風突然出現、兩人間的對話,對博風乍然來訪有十分詳細的記載?!拱亓_將信遞給赫陌思。 赫陌思讀得很仔細,即便在閱讀之前他已經對內容有所知悉。真正引起他興趣的,反而是信里夾著一張素描。 「那是博風。博風來得很倉促,很快就消失了。護衛長只能憑記憶所及,畫了張速寫?!?/br> 「原來這就叫做眼眉有火啊......」赫陌思一瞬不瞬盯著畫像?!杆{色的火,我本來以為是紅色的?!?/br> 泛黃的畫紙上勾勒著一個年輕面容,男子右邊的眼眉上描繪著熊熊火焰。藍色的火焰相當搶眼,相較于紅色火焰給人的熱烈感受,更顯出一片冷然之感。 艾特羅湊近了過來,仔細看著畫中人,忽地咿了一聲,伸手遮住畫上的火焰?!赣幸馑?,如果不看這團火焰——你看,這鼻子、還有下巴輪廓,你跟博風是不是有點相像?」 「你該不會以為我就是博風吧?我臉上又沒火焰刺青?!购漳八悸詭擂蔚剡f還素描,掩下剛剛浮上心頭,一股說不出所以然的、奇怪的、既熟悉又陌生的異樣感覺?!负昧?,信也看完了,我想聽聽第一段寓言里有關巴別塔的警示?!购漳八己芸燹D移話題。 很久以前,世界各地的語言是相通的,居住其上的人們得以自由溝通,毫無障礙。 有一天,人們在一個叫做示拿的地方發現了一處平原,那兒正適合建造一座美麗的都城與一座通天塔。 因為語言無礙,眾人齊心聚力,很快從四方各地源源不絕運來所需的石材,終于建成了叫做巴比倫的都城,以及直通云霄的巴別塔。在眾人歡慶天堂觸手可及的同時,上帝震怒了。 「狂妄的人類啊,為了彰顯自己的能力、揚自己的名,做了那樣的事?!?/br> 「現在他們想要做的任何事,就沒有甚么可攔阻他們了。來,我們下去,在那里變亂他們的語言,使他們彼此語言不通?!?/br> 巴別塔倒了,從此語言不通。 四散各地的人們再也聽不懂彼此的語言,為虛榮和傲慢付出了代價。 短短的故事戛然而止。 播放機里的聲音是一個女聲,用著典雅正統的奧蘭茵語,說著一個驚心駭人的寓言。 「這是古老的奧蘭茵語,跟現在很不同了。你應該聽得很吃力吧,需要的話,我能為你翻譯?!寡劭春漳八悸犕旰髳灺暡豢?,艾特羅以為他聽不懂。 「啊,謝謝你,我聽得懂。我剛只是在想,為什么播放機里不是博風的聲音,而是一個女人?!?/br> 「我們以為,『她』就是艾芙娜女神?!拱亓_謹慎說著。 艾芙娜女神...... 赫陌思笑容一凝。他總覺得這聲音聽來似曾相識,彷彿在哪里聽過似地卻想不起來。難道他真的見過艾芙娜女神,只是自己忘了? 赫陌思大力甩了甩頭,意圖拋開這可笑的想法。就聽艾特羅繼續說道:「你認為這個寓言想說什么?」 「人類需敬服神,不可自專為大?!惯@是最淺而易顯的答案,寓言結尾早已指出「人類為虛榮和傲慢付出了代價」。 「就只是這樣嗎?」艾特羅鍥而不捨追問?!赴侥扰窬嫒祟悜斠t遜,所謂的謙遜指的究竟是什么?難道不再求取進步,一直活在落后的生活中就叫做『謙遜』?但現下的奧蘭茵已經很進步了,也沒見到什么『巴別塔倒了』諸如此類的天災降臨??偛怀砂蛣e塔倒了,是指女神神像倒塌?這似乎又說不通?!?/br> 艾特羅一句頂著一句說著,幾乎不留喘息馀地。很顯然她盼望赫陌思能給出一個滿意的答案,好讓她無須再質疑。 眼看赫陌思低著頭默然不語,艾特羅稍稍恢復平靜后,嘆了一口氣道:「寓言的深意,只有神知悉。我在想,或許你也知道?!?/br> 藍色的火焰、熟悉的女聲......赫陌思臉色略顯蒼白。隱隱約約間他似乎知道了什么,又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