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金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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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姬颯回家的路上沒有見著類似mama的煞氣,回到家,也沒有劉雷的身影。 她心里隱隱感到,或者有煞氣纏身,比現在空落落的好些。 她找出延長線,把李晏庭送她的行動電源與手機同時充電,行動電源閃著充電中的燈,手機螢幕同時亮了亮:「到家沒?」 又是李晏庭。 「到了?!?/br> 「早點休息,我已經想好金雞企劃,我會找我朋友和我一起弄,你不要擔心!我會幫你的!」這段訊息后還有張超人貼紙。 死纏爛打的傻子。 姬颯準備洗澡時在浴室的鏡子里看見自己的臉,瘦削的兩頰,圓滿的額頭,除了稍微可取的眼睛,還有陌生的,微微地掛著一絲笑意的表情。 她忽然明白為什么劉雷只需要讓她知道哀和怒了,有了哀和怒,人就能辨識出絲絲的喜樂,點點的善意和溫暖。悲傷就像是土壤,滋養出萬紫千紅的歡喜,短暫易謝,不值一提,卻也是真實存在過的東西。 想活久一點也許不錯?多有趣呀,感情原來像萬花筒般,她還想多品嚐這些不明所以的情緒。 第二天姬颯帶著手機和行動電源,早早中午就到了孤兒院,想和何太太商量心中的疑問,到了大門口她先發現兩扇門上貼起了門神畫,上面分別寫的神荼與鬱壘兩個名字,門神應該是避邪的,但門內卻看到邪門的人。 姬家族長。 姬颯的臉憑添寒色:「你怎么來了?!?/br> 何太太忙說:「我正想請表哥出去,沒想到你到這么早。我不是故意安排的?!?/br> 姬颯生硬地點頭,族長有點不好意思:「碰到面就是緣分,姬颯,好久不見,你好嗎?」 姬颯避開族長的視線,對何太太說:「我忘了給孩子們買糖果點心,你們慢聊,我先去買?!?/br> 族長哪肯放過姬颯,他年紀比何太太大上一截,頭早禿了背也駝了,人又偏瘦,急忙攔住姬颯的步伐時都是顫巍巍的。姬颯看了他一眼,見到族長臉上老大的眼袋和黑眼圈,又側過頭去。 「我知道你不想看見我,從前,是我對不起你?!棺彘L半個身子擋住姬颯去路,苦澀地說:「是我厚著臉皮來,你何阿姨本不讓我來的,但我真的沒辦法了,這都大半個月了吧?姬家村沒有一家人能睡得個好覺,老的小的都被怪夢一晚嚇醒幾遍?!?/br> 姬颯繞過族長,大步朝超商走去,族長還想追,被何太太拉?。骸副砀?,你讓孩子緩緩吧,忽然蹦出來說一堆,你讓她怎么回你?」 「人命關天,我必須求求她?!棺彘L想甩開何太太的手,但力氣不夠大,兩人推搡起來。 姬颯沒有回頭,但腳步漸慢,最終止了步。 「我可以聽你說,但不一定能幫你。說完你就走吧。除夕,我記得你要帶著所有人拜拜,寫春聯,忙得很?!辜эS說,那些年過得年,她從來沒有入席,但她也知道其他人在忙什么。 何太太的視線在族長和姬颯之間徘徊了幾遍,無奈地說:「那進來說吧,外頭冷,我這膝蓋喔熬不住?!?/br> 這一番話言者無意,聽者有心,何太太這病根就是當年跪求族長把姬颯交給她帶走時落下的。 「對不起。是我貪心,是我昧著良心?!棺彘L知道理虧,當年坑了村里賣地的錢,老淚縱橫,打自己一巴掌:「我不求你原諒我。姬颯,我真該死,但小輩無辜,我不忍心看著他們白白送死?!?/br> 「哭什么。進去說?!辜эS不耐煩地快步超越族長,摟著何太太的肩走進孤兒院內的小會議室。 小會議室空間淺窄,方便何太太的暖風機快點讓空氣升溫,她心里本就惦記著要和姬颯討論商量,被族長這一鬧也沒心思周全待客之道,隨意一人一杯溫開水就說:「要說什么趕緊說,難得姬颯能吃個團圓飯,不要耽誤了?!?/br> 「這個把月,老家的雨一天都沒停過,不是嘩啦啦下一個晝夜,就是綿綿細雨不斷,我見附近野溪水位高漲,水里還夾帶流木,不久還聞到怪臭味,就知道大事不妙,果然約莫半個月前就有了土石流,把我們祠堂給淹得只剩下屋頂?!?/br> 姬颯向來不太關注新聞,但何太太卻是知道的:「姬家那邊還好吧?新聞說山腳的民居都被沖毀了,那啥...原住民土地運動的話題還熱了一下,有幾個節目討論過?!?/br> 「人家的事我不管,我們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棺彘L沒接這話,低頭喝水。 姬颯冷眼旁觀,心想果然三歲定八十,哪怕族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還是那個不管他人死活的老樣子。她壓抑心底的厭惡,問:「然后呢?」 「還好姬家村其他方面沒出什么大事,我思量著祠堂等雨停了,再想辦法重新弄??蓻]想到從那天起,姬家村人人惡夢連連,不論白天晚上稍一睡著就被惡夢嚇醒,一晚幾次。強褓中的夜夜啼哭,我這般半隻腳踏進棺材的統共算下來,一天也不知道能不能睡上三小時?!?/br> 「不找醫生,找我?」姬颯漠然應一句。 「因為夢呀,個個夢里都是全村人被大水淹了,也不知道是地震還是颱風,反正全村覆沒。這夢不管在哪里醒來,接著再睡就接著再夢。那被沒頂的恐怖,怎么掙扎都靠不到岸的窒息,天天幾次,把人往死里逼?!棺彘L的眼底一面虛空,怔怔看著墻出神發呆,光是形容那些夢他就丟了魂。 姬颯咳嗽一聲,族長回過神來,這才繼續說:「夢里,有一把聲音告訴我們,只有感樹而生的子孫,才是我們的苦海浮木。我們也琢磨很久,但人人都夢見同一句話,想來想去只可能是你呀!肯定是祠堂先祖保佑,想替我們指個生路,我這才...這才來找你?!?/br> 「難道不是先祖想你們快點重修祠堂?」姬颯心想,要是祖先都如族長一般自私自利,這也不是不可能。 「祠堂是肯定要修的,我們那祠堂可是過百年歷史,隨湘軍來臺的那代就有了。但,感樹而生說的不就是你嗎?打燈籠找也只有你一個這樣的吧?」族長懇求。 打燈籠找也只有這一個,這話,怎么這么熟的呢?姬颯回:「這世界上誰不是只有一個?!?/br> 何太太一旁默默聽著,總覺得隱約聽見什么重要的事,但想不出個所以然。 「話不是這樣說,姬颯,你就幫幫我們吧,不看血緣,也看都是人命吧?你問問樹呀花的,也不費你太多時間,對不對?」 姬颯搖頭:「離太遠的地方,我沒辦法?!?/br> 「我懂!我聽你何阿姨提過,所以我連土帶根放盆里,帶了一棵小樹來,就放在門口邊上,你幫我們問問?」族長摩拳擦掌就要去。 姬颯不置可否,只覺得何其可笑又諷刺,當年因為她異能恨不得把她關到死的人,現在迫不及待想要她施展異能,連樹都能搬一棵上來。 何太太附到她耳邊說:「他打過好多電話來,我是說過些有的沒的給他知道,你要是不高興,我和你道歉?!?/br> 姬颯搖頭:「去看看吧,別的我也騰不出手幫?!?/br> 族長聽姬颯答應了,松了口氣,連忙走在前頭帶姬颯去看他辛苦搞來的樹。這趟來臺北,他沒讓其他人跟著,一方面是不愿自己丑事丑態被其他人見到,另一方面,也是怕其他人對姬颯說什么不中聽的。 姬家自清朝時隨湘軍來臺,算來也一百五十年了,只是他們子息不旺,人口始終不多,而與外姓婚配不論男女都搬出姬家村,導致至今只剩不到二十戶人家。 但不管人多人少,身為族長,他平時哪怕算計族人,也無法什么都不做,眼睜睜看自己的骨血親戚喪命。 浮木也好,救生艇也好,要他跪下磕頭求姬颯都沒問題,如今她只是給個冷臉就答應幫一把,已是出乎意料的簡單。 在門口果然有個中型的盆栽,姬颯溫柔地觸碰枝葉,默默對其致歉,被連根拔起,又舟車勞頓,也辛苦了這棵小樹。 姬颯的手停頓在樹干上,眉頭皺成了川字,何太太關心地看著她,族長緊張地搓著手。 姬颯凝神思索了一下,轉身把掌心貼在院內的大榕樹下,過了幾分鐘她看向何太太:「所有的樹木都在和我說同一個訊息。只是說法稍微不同。都是和鳥有關?!?/br> 姬家帶來的小樹傳遞的是太陽般的烏鴉要來啄土牛了,土牛為了躲避就會翻身。院內榕樹則是和黃金般的翅膀要降臨在土牛背上,要在牠下嘴前阻止牠,不然土牛會翻身。 「鳥?什么鳥?」族長插嘴。 「很難和你解釋,報夢的事我不懂,你去廟里還是教堂找人解決吧。其他的,我們本來就在處理,你先回吧,我和何阿姨有話說?!?/br> 「我大老遠跑一趟,你不給一句準話我怎么回去?這是預言嗎?要淹大水了嗎?我們要怎么逃?」 「不知道?!?/br> 「你是報復吧?」族長臉漲紅了:「你知道半個月睡不好的痛苦嗎?你恨我,我認了,還有孩子們呀!」 「我知道?!辜эS的嘴角勾起冰冷的笑意,一種痛快從回憶里滋長:「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在你們那里,何止半個月睡不好?!?/br> 族長一時語結,何太太拉他一下想和他說幾句,他一推何太太沒站穩跌坐在地上。 姬颯明明五官都聞風不動,卻散發著一身深山野林的森冷不可測,她加重掌心的力度,榕樹的氣根像是蛇女的頭發,懸在半空緩緩擺動飛舞起來,然后都往族長伸去。 族長恐懼地往后退了又退,但又不敢轉身背對姬颯,他垂垂老矣的臉上是從所未有的驚怕,嘶吼道:「我不是故意的,放過我!對不起,原諒我。對不起!」 姬颯冷笑:「什么不是故意的?」 新仇舊恨在她心里層疊搭起凜冽的山水畫,童年的回憶一幕幕再次刺進她的心,曾有多痛,現在就有多痛快。 那個高高在上,掌握自己死活的老人,現在180度逆轉,跪在她面前求饒,這就是報復嗎?報復如此暢快,自己怎么不早點發現? 族長不僅跪了,還緊閉著眼磕起頭,他不敢看那些逼近的氣根,像是來索命的乾枯無數爪子。 「阿颯力!我沒事,別衝動?!购翁谝淮我姷郊эS動怒,她震驚呆滯了一下后,馬上站起來說。 「我沒有衝動?!辜эS淡淡說:「除了「自己人」,任何人的生命他都視作草芥。何阿姨,他當年讓你跪了多久祠堂?我記得跪到天亮?真可笑,現在祠堂被土石流淹了,他還好意思來找你。姬家族長,你是不是覺得表妹也不算自己人?你所謂的親疏,就只是一個姓嗎?呀!不!我也姓姬呢!哈哈哈哈?!辜эS的笑聲乾澀,氣根纏繞著跪著的族長,把他拉扯到姬颯面前。 「放過我,對不起,我錯了?!棺彘L瞪大眼睛,瞳孔被驚嚇到晃動,眼淚把眼角的眼屎都沖掉了。 姬颯有一瞬間的恍惚,痛苦像是被她生命釀成的酒,有多久,報復就會有多甜美,那草央在所不惜,鬧得天翻地覆,是不是因為那幾千年所釀的酒,能甜美到讓人品嘗到極樂? 想到草央她的理智就回來了,手一松,張牙舞爪的氣根瞬間又垂掛在半空,乖巧平靜。 「你走吧?!辜эS露出了疲態:「我不想再看到你們?!?/br> 族長自覺撿回一條命,連滾帶爬半點不囉唆就夾著尾巴逃走。 「我去買點糖果?!辜эS對何太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