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周(之前發在ht的存稿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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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周 在屈籬下獄半月、招供一周之后,由城郊雪松林軍械倉庫失竊案引出的軍部人員瀆職貪污走私案由軍事法庭秘密審理完成。 “案犯屈某,前軍部人員,涉嫌知法犯法,犯有瀆職、搶劫、貪污、走私、故意傷害等罪行十三條,案犯供認不諱,現依法當堂宣判,解除屈某軍職,沒收全部家產充公,流放涇南,六輩血親撤銷檔案?!?/br> 旁聽席空蕩蕩,受審席無人立。公審團簇擁法官義正言辭演獨角戲。 隨著這宗案件被管虞告發,風波乍起。至今,法槌落下一錘定音,背后紛爭不斷的兩派達成微妙的平衡。 武松意不在打虎只為過崗,擋車的螳螂被重懲,激進黨與保守黨全無損失。新官立下官威,任是過客者誰,這三味真火燒不到老虎身上。 一拳重擊只打在棉花上,激進黨的代表之一紀驚鴻不甘心,關自己禁閉踢漏三只大沙袋,最后是被她的小嬌妻親自拎回家的。 這結局彼此都有預料。帝國軍隊前身財政多由江南甚至渭南的富商巨賈支持。帝國成立幾十年來,趙錢孫李四姓豪門仍把持財政大權甚至干涉軍政,拿捏帝國命脈。 根除弊政任重道遠。 管書玉當晚也來勸說好友,為表鄭重且不別扭,她自然是牽手愛妻相攜登門。 事情發展不出意外。 管虞從聽聞紀阿姨升職就設想好未來幾步,長輩們的反應都在她考慮之內,唯一的變數就是墨詩薇心疼她甚至于陪伴一周。好在一周過去,母親歸家。 歸于平靜。 屈籬案的審判結果的手寫大字報就貼在軍部各大辦公樓樓前。敲山振虎。開庭之日管虞借口不適請假半日。傍晚時候,她去屈宅接屈籬母親回她光華路小公寓暫住,歸來不多時,下班時刻,受托的女同事打來電話,向管虞轉述書面判決結果。 “多謝了,小于?!惫苡莘畔侣犕?,背靠著沙發眺望窗外失神。判決結果慘烈得超出預期,這只說明,屈籬是被徹底舍棄的棋子。 流放千里驅逐出境做苦力,且連累上下六代人無法翻身。尸位素餐的人當真翻臉無情。 屈籬徹底被帝國的法槌打入了地獄。 家產充公是對于貪污案的公正審判。帝國量刑嚴苛,這是毋庸置疑的。屈籬的房子車子轉眼易主,黑白制服的警署中人在路對面戒嚴,包圍這條街,以屈籬的車子為中心畫包圍圈,甚至分出很多小隊四下搜索抄家,那些沒主的房屋店鋪都倒了霉。 入職軍部之后,管虞對于新興帝國的實際掌權者大失所望。多少先賢拋灑心血,到頭來成全酒囊飯袋之輩。 旭日初升,廣廈角落一如漆黑。 天邊的太陽掙扎著,墜落在地平線,近乎是一瞬間散去萬丈光芒。管虞靠著窗,追光的目光黯淡下去。 “管小姐,”屈氏跟隨管虞回到光華路的公寓,依從吩咐,歸置自己行李占據了客房,凈手去廚房忙碌半晌。夕陽淡出屋子,烏木的窗潑墨似的黑。屈氏系著圍裙,謹小慎微從廚房出來,擺好碗筷盛菜盛湯,將自己家里的腌魚干臘腸泡菜等等分盛四小碟,圍繞擺放主菜旁邊。 管虞回過身,眼神由遠及近,收回思緒,她的臉頰在煙火氣中浮現笑意,“伯母,您辛苦了?!?/br> “管小姐請用餐吧。您需要時喚我便是?!?/br> 屈氏只準備一副碗筷,她跟隨管虞到桌前,垂著眼將要退回廚房。 “伯母您請坐?!惫苡堇_椅子,安撫屈氏坐下。轉身,去廚房另取碗筷,看到了灶臺沿那碗陶碗盛的粗飯與木筷,她端起,回餐桌另一邊拉開椅子坐下。 “管小姐,您……” 屈氏想要取回自己的飯。管虞卻將另一副盛著香米飯的骨瓷碗銀筷推給她,“伯母,客隨主便,卻麻煩您照顧我飲食。是小侄招待不周。請您見諒?!?/br> “管小姐這是哪里話……平日里多虧您照顧常日里關照籬兒,如今,籬兒不過是出個遠門,又麻煩您收留我這老婆子。我實在是無以為報?!?/br> 管虞放柔聲音寬慰長輩,“伯母,您別這樣說。屈隊長是我軍悍將,軍功卓著,如今是我部獨當一面的人物。她常關照我,也曾在我病時登門問候,再者說,我見了您分外親切,只當您是自家長輩?!?/br> “管小姐折煞我?!?/br> “長者為尊,您一再推脫,才真是折煞小輩了。屈隊長臨行前委托我照顧您。我只是偷懶,接您到身邊來,請您暫且委屈幾日,等屈籬歸來,我將您親自送回府上?!?/br> “如此實在麻煩管小姐?;h兒回來,我攜她登門拜謁再表謝意?!鳖愃频木凑Z管虞在屈宅接到屈籬母親時候說過一回的,屈氏心里對這少女親切,因她品行禮節出挑,容貌雅致,因她與自己女兒獨一份的親近。屈氏大致有猜想,這位自稱“小管”的女子家境優渥。因為對方的善意親近甚至于親自照拂,屈氏誠惶誠恐。她將這份恩情記下,惦記起自己音信全無行蹤又保密的女兒,捧著飯碗,循著米香,如鯁在喉。 管虞手捧的陶碗里是點綴著泡菜的糙米,素而不淡。管虞不喜重口的咸辣,她口味偏好母親墨詩薇,偏愛食材鮮甜的本味。類似于碗中的酸蘿卜泡菜,她未曾嘗試過。 濃重的鹽漬味道撲鼻而來,管虞做不出將碗中餐浪費掉的陋習,只有壓眉頭嘗試。 “管小姐吃不慣這泡菜吧?實在抱歉,是我欠考慮了,還沒問過您的口味?!?/br> “我時有胃痛,食欲不好。您別見怪?!惫苡荻似鹦θ?,又是廢了番嘴皮子功夫請屈籬母親舍掉了敬稱。 “您直管叫我名字,鄙姓管,單名虞?!?/br> 屈氏應承下來,為她添湯。 管虞道謝接過。 靜默無話。 屈氏擔憂遠行的孩兒,可她寄人籬下,不好總是叨擾管虞,只好默數這份惦念。她換了環境,夜里難眠,眼瞧著西式洋樓的吊頂,心心念念仍是曲家聽雪閣主臥柏木的橫梁。 她與曲登科,在那間古香古色的屋子里走過新婚纏綿或添丁之喜甚至于漫長的同床異夢孤寂冷淡。 屈氏藏一顆淚在自己帶來的瓷枕上。那淚被攝去暖意冷下,她心也如此。 瓷枕是她的陪嫁品,隨她漂泊來去,留存為最老的物件。 屈氏胡思亂想著,聽到門外突兀一腳步聲。猜是踏在木地板上的皮鞋。并非管小姐的高跟鞋,屈氏慌張提著心,捏起紅稠錦盒——這是她珍藏珍愛之物所用的。 里頭有屈籬幼時一家三口的合照,還有她陪嫁的幾件金玉首飾。 屈氏扯開門抱箱子出去,與循聲回眸的管虞面對面。屈氏一愣,不解打量著管虞陌生的裝束——長發盤起,風衣皮鞋,一身通透的墨色。 “你這是……” “伯母,我有要緊事急著出去。讓您受驚了?!惫苡輬笠郧敢?,她交代屈氏反鎖家門,戴起禮帽,手指圈起車鑰匙扣與她告別。 · 黑衣夜行,管虞的座駕的寶石藍在璀璨的暖黃色燈光里閃耀如晝。 她驅車去往城郊護城河,壓著嫌惡眼神停車尋人。 點頭哈腰矯揉造作的男或女最是愛財,任意折腰。 管虞尋了個女人問她可識得名喚小葵的女子。那女人掐腰揮動濃香的帕子,嬌艷面容登時變臉,“她有什么好?” 管虞又抽了張銀票給她。女人心花怒放毫不掩飾,“她在房里接客呢。喏,就在那艘拋錨的帶花大船上,就是底層不開燈的那間?!迸嘶厥?,腰肢一擺更近眼前的風衣女子些,翹著蘭花指一點那艘人頭攢動的大船。 “多謝?!惫苡菁庇诔樯?,她手背又被那帕子拂過,女人貼過來,熱心提醒道:“官人有所不知,你前一位貴客可是龍虎門的三當家,那女人彪悍強健,許多男人都怕。她渾又不忌口,官人您還是稍候吧。她從不留宿,鬧過一陣也就出來了?!?/br> 管虞神情冷傲,微點了頭疾步而去。 女人在她背后嫉妒得眼也紅了,尖聲道:“這條街上哪個不知,那婊子在床上就是個死物。白瞎了這幅好面皮,去捧那賠錢貨……!” 冷風攪散唾罵的女聲。碼頭一如既往熱絡。 走廊幽深,管虞疾走在艙里尋,好在門前放哨混幫會的大漢橙黃的對襟馬褂足夠醒目。管虞直奔那廂。 “女官人留步?!碑斀袷郎夏腥丝偸怯袔追骤铗?,越是無知,越是虛假地高估自己而輕蔑女子。所謂女官人正是男人對女子的蔑稱。 “讓開。我要見你們三當家?!惫苡輿]空閑理會閑人閑事,若非受人之托,她犯不上紆尊降貴來這里見腌臜事。女子名節大過天,管虞沒心力與嘍羅糾纏,那二人橫眉冷對,須臾間,她將槍摸出直指門扉扣動扳機。木門門內的門閂斷掉,吱呀一聲為她開啟。她將要舉步,那二大漢惱羞成怒,一左一右要來卸她臂膀或奪槍。管虞先發制人推出一掌拿取左手的大漢手腕,猛然發力,持槍的右手舉槍瞄準張牙舞爪另一人。 那人在槍口之前,咬著不甘,顫顫巍巍高舉雙手。 “想活命就別亂動?!鼻h踢門而入,所見是荒唐不入眼的一幕。 那橫跨在床的女人衣冠楚楚,被她壓在身下的女子兩只手腕各自被捆縛在床角,她熱淚敷面,神情絕望屈辱。 管虞抬槍打穿行兇之人的右耳。在嚎叫中將人掀翻,旋身,取下自己的風衣,為衣不蔽體的女子披起。 臥床的女子雙手仍被箍著動彈不得,管虞輕聲請她忍耐,轉身,耐著性子與這女人與其手下談判。 “識相就滾?!彼渲様D出幾個字,不想多費口舌。對面三人互換眼神,女人捂著血rou模糊的耳抬手要倆手下一起上。 “給這小白臉點顏色看看!還有,這么俊的一張臉,別給老子弄花了!” 管虞最是厭惡半分柔情也無的粗鄙女人,骨子里不輸于封建時的糙男人的卑劣。 她眸心一凝,換手握槍向門前放槍,趁亂側身閃避,反手拿住其一小臂反剪背后。 大漢俯身痛呼。管虞踢向其腘窩逼他跪地求饒。 另外的一男一女在槍口下連連后退。 “都滾。再來找茬,我們警署大牢見?!?/br> 風衣女子似乎是玩命,不死不休投來敵視目光。龍虎門的女人不甘心,卻也知道碰上硬茬只得委曲求全。 女人變臉之快,比戲臺上的川劇變臉還精彩。管虞心中憎惡,沉聲要他們滾出這里。 如蒙大赦。女人攜小弟捂著傷處狼狽逃竄。 管虞適才定心,轉身在床前為那女子解束縛。她冰冷的指尖觸及女人腕部裸露的膚,驚得女人渾身顫抖。 “是屈籬托我接你走?!惫苡葺p聲解釋,她費力解開兩枚死結丟下粗礪的麻繩,側身,留給令人安心的空間。 只當這面容姣好的女人也不過是來尋花問柳的嫖客,小葵哀莫大于心死,聽到屈籬之名,死寂的眼里折射出絲絲縷縷的光。 “你說真的?”方才那女人也借以屈籬之名行騙,騙她開了門,將她欺上身……小葵再不敢輕信與人了,哪怕是看著柔弱的女人。 管虞認真思索如何提高說服力,她近乎直白道:“我是她同事。屈籬母親也在我家中。她出遠門,將你們托付于我?!?/br> 小葵環胸縮在床頭,淚眼朦朧急著問她屈籬下落。 “有人說,她下獄了……” “還有人說,她死了……” 那些流言蜚語割傷她心扉,惡意告知屈籬黯淡下場的人,急著將她踩到腳下。她不從,與屈籬別過至今,又挨打無數,連夜受驚。 她方才被人擒在身下,甚至有想,不如到此為止。她這一生,茍且不得安。 倘若屈籬去了,她隨她去了。倘若屈籬尚且活著,她先去下頭等候又何妨。 只要不教屈籬的對頭得意就好。生不如死的日子,她受夠了。 女子泣淚,臉色灰敗,驚懼過度,管虞不想逼她如何,輕聲揉著半真半假的好話哄她,“她好端端活著。昨日與我通話過。你信么?” “她此去是秘密行動。我不知具體下落?!惫苡萦行膹娘L衣衣襟里翻證件,礙于風衣在女子身上披著,她沒再動驚擾此人。 “小葵。屈籬告訴我你的名字。她說你是她的”管虞回憶著屈籬的哀求,話溜過唇角轉個彎,“紅顏知己?!?/br> 小葵自嘲,“我擔不起。官人、大人她,對我多有照拂罷了。她心有所屬,聽聞那位小姐家世顯赫,是天之嬌女?!?/br> 管虞別扭蹙眉,她不想生事,但心里嫌惡胡亂搬弄口舌的人。那些聲音躲在背后,她尚未捕捉到,但是始作俑者屈籬,她足以拿捏在手。 管虞眼神一凜。 “收拾好,隨我走吧。屈籬母親夜不能寐,還盼著你們歸家?!?/br> 管虞柔軟的字眼溫暖到她,那些軟甜,滋養傷痕累累的心。小葵感覺自己仿佛瞬間活了回來,渾身散發生機。 “多謝大人?!?/br> 小葵配合地起身。而管虞守去門外?;ù匣祀s多人的氣息,煙酒脂粉甚至下流的氣息糾纏不清,濃厚逼人。 管虞敏銳嗅到了絲絲煙味,她的左手拇指與食指下意識貼合摩挲,想象煙霧繚繞時麻痹神經的松弛感。 小葵換起相對厚重的衣裙,無法避免仍是妍麗的桃紅色穿著。 樓里的女子身不由己體現在方方面面。管虞仍好心由她披著自己風衣。小葵謝過。 背后無眼,卻有很多眼睛盯著她們。管虞將戲做全套,虛攬著那人的腰。她的手揣在自己風衣口袋里,實則緊握著手槍。 屈籬逼迫她那事之后,管虞不得不防人。 小葵帶路,她二人直入鴇母的套房。那女人嘬著煙槍,醉生夢死好不愜意。聽管虞報出來意,柳眉倒豎,張嘴就罵:“哪個不開眼的東西想挖走我的寶貝疙瘩?你可知小葵如今的身價?那姓屈的一倒臺,這小蹄子更受歡迎了,達官顯貴都想嘗上一口。她的日程,都排到年后去了!” 話里話外都是舍不得搖錢樹被挖走。管虞不想與這等自甘墮落的女人講羞恥講道義,她將自己錢包里所有銀票抽出,攏著小葵,拍在就近的茶幾上。 “這些夠了嗎?” 那鴇母見這女人穿著不凡出手闊綽,自然想著多敲一筆意外之財。她再開口索求,管虞將自己的軍部通行證拍在桌角。 鴇母看到證件皮套上閃閃發光的軍旗,心里犯嘀咕。她壯著膽子扭胯趕來,掀開那頁,看到女子不茍言笑的頭像照與軍銜軍職,兩眼一抹黑。 姓氏的“管”字,足夠帝京為之一震…… 小葵同樣也瞄見證件上那一行字,臉色刷白。 管虞。傳說中的管三小姐,屈籬心頭好。 怎么會是她呢? 她如何屈就來此? 為的屈籬么…… 第四周續 街景在車窗外倒退,伶仃的梧桐葉枯寂飄落,霎那間破敗歸塵。 車子屬高奢品類,小葵見過同牌,源自屈籬,卻未曾見過同款。她也從未見過如管小姐這般瀟灑不羈又優雅柔美的女人。 她僵身蜷在車后排方寸間,芒刺在背,自慚形穢乃至不知所措。 管虞目視前方不動聲色,將車載空調風力抬高一檔。 · 管書玉未曾見識過自家夫人這般動氣。墨詩薇鐵青著臉,不置一詞,下班就報出光華路。 管書玉小心瞥望,驅車帶她趕來小女兒下榻處。只是管虞不在,更教墨詩薇冷臉的是,家中還有生面孔在。 尋常婦人裝扮,布衣荊裙,木釵綰發,年歲比管虞大出許多。墨詩薇堆起禮貌的笑容,聽聞管虞夜出未歸,姣好的面容霎時冰封。 屈禎察言觀色,猜度眼前人是管虞家中長輩。她自述是管小姐雇傭的炊婦。那一雙貴人涵養極好,仍是客氣請她先行休息。 墨詩薇坐在客廳里等。 管書玉被打發去樓下。她捏著半包煙站在垃圾桶邊搓摩煙絲。身影與舉止太過招搖,管虞停車之前遠遠瞥見。 她下車前,須臾沉默。小葵此時沉吟再三,忍不住開口請教,“您就是管小姐?” “鄙姓管,家中行三?;蛘吣憧梢灾苯臃Q呼我姓名,管虞?!?/br> “屈長官最愛的詞牌名,就是虞美人?!毙】劭魸裎?,她垂眸勾弄手指,凄涼一笑。 管虞透過后視鏡漠然瞥望,轉眼回街邊的轎車,與對她道出自己盼望。 “你不必對我心存感激。只是屈籬欠我人情。若你實在不安,當下可否幫我一忙?” “您請講?!?/br> …… 循聲回頭,管書玉捏扁煙盒迎向管虞,審視目光掃向她及與她同行的女子。 年輕女人打扮花枝招展,身披著不合身的風衣,且那風衣翻領有眼熟的手工刺繡。是管家長期合作的蘇繡設計師手筆。 管書玉臉色古怪,神色糾結,與管虞面對面,等她先開口。 “母親。這位是我同事?!惫苡荼苓^母親審視,抬眸掃過住處客廳窗的光,鎮靜垂眸,“您深夜來,怎不上樓?” “你母親在樓上等你?!惫軙癖鞠朐囂焦苡?, 看她衣衫單薄,自不忍心女兒受涼萬一,虛攬她肩頭催促她上樓。 小葵被安排的措辭藏匿于口。管虞護她上樓。 那攬肩的動作到底太過親密了些。房門拉開,墨詩薇目光沉落。 “走廊盡頭的房間,你且住下?!惫苡萦謱⒄f辭套用了番,介紹雙方后,給小葵臺階。收到管虞示意,小葵屈身,退回房間里。 小葵入那道臥室門才發覺,此處怕不是客房。桌角花瓶的玉蘭芬芳,似是管虞房間。 玉蘭純潔,像是她風衣的繡樣,可比擬她品行。 小葵忐忑地立在窗邊,心有余悸,羞愧無措。月光拋灑盈滿窗,不開燈的房間,光潔靜謐。她本不想更多叨擾,為管小姐造成的麻煩已然很多……拖累她與她家族聲名在前,使她與高堂煩惱在后。小葵站立不安,又分神惦記杳無音信的某,心緒不寧。 她猶自忐忑。管虞那頭頂著母親威壓,更不好過。 “母親?!鄙钜沽?,管虞奉了杯溫水來幾邊。 墨詩薇只顧抬眼望她,無聲地細致端詳自己女兒,越看越是難過心焦。女兒大了,經事了,有主見,也揣心事了。只是這件事重若千鈞,不是她想要獨身租房那般輕易,不是她心悅曲期年哄動家中長輩便成事八分…… 墨詩薇的心揪緊了,她直了直背,雙手緊扣搭在膝頭。 管虞半垂眼瞼,同樣緘默。 沉默彌漫過久,心跳或脈搏鼓突都清晰可聞。 “你還當我是母親的嗎,管虞?” 抽泣聲在寧靜的夜晚被放大數倍,管虞心里抽疼了瞬,她強忍著沒有抬眸,遞上自己貼身的手絹。 墨詩薇別開眼,傾身扯了面巾紙。 單薄紙張脫離紙巾盒時,彼此纏連出不小的摩擦聲。 心又是一疼。管虞垂眸。母親問話,她沒法子倔著不應。她只能硬頭皮接話:“管虞永遠當您是母親。只有母離子,絕無子棄母?!?/br> “那好。你還認我是母親。心里還有孝敬。足夠了?!蹦娹睆奶岚锪喑鲆恢患埓?,放在桌上。 好女兒深夜出門,還帶了妖嬈的女人回來,墨詩薇心里賭氣又含怨,她將藥取出,叮囑管虞餐后服用,須得半個時辰靜坐,休養七日。 她將要起身的。管虞低喚聲“母親請留步?!?/br> “你若是明夜休假回家將養,妥善不過?!?/br> 管虞抿皺了唇,“母親,女兒有一不情之請?!?/br> 墨詩薇隱隱心慌起來,起身,仰視高出自己的女兒,眼神凝住她視線不放,不容拒絕道:“你若用過晚餐,當下服用吧?!?/br> “母親……” 墨詩薇冷臉,只是眼角緋紅,“怎么?你還要為她說情?” 也算一語雙關了。管虞并非不解其意,當下只是疑惑,墨詩薇怎么這么快就查到是屈籬。管虞揣摩母親心理,隱隱覺得怪異。 “母親,同事將家眷托付給我,近來我實在周轉不開?!?/br> 墨詩薇的眼神盯在她臉上,仔細甄別她是否有些微虛詞。 管虞面容平靜,只是愧疚垂眸。 “最好如此。距離三月齡還有多久,不消我提醒你吧?管三小姐熱心友愛,也須得照顧好自身?!蹦娹弊志淅溆?,她提起包再無話,離去攜起一陣風。 · 管虞立身窗前,看母親們相攜矮身鉆進車子,她心口發酸,仰頭將濕熱逼回眼眶。 她太自私,太不孝。 小葵果然還沒睡。管虞叩門她很快回應。管虞倚在門前對她講明衣柜幾層抽屜迭放的睡衣嶄新,安撫她既來之則安之靜候佳音。 已然是萬般虧欠,小葵感激涕零,只是當管虞離去前反問,是否占用了她的房間。 “無妨的。我回辦公室,還有些公務。再個。隔壁房間歇的正是屈籬母親。伯母溫和,你二人處得來?!卑差D好,管虞提了另一件風衣就此離去。 管虞驅車前,按下車窗,燃了支煙。小葵守在二樓窗邊,回想著她嗓音低啞神情倦怠,有心記掛著想著來日提醒。 卻不知何時再見。 · 那藥盒藥片墮入樓下的垃圾桶,原封未動,天不亮被清潔車收走銷毀。若不是腹中的寄居獸拖累她愈發乏力干嘔,管虞恨不得也吃一顆神藥麻痹大腦神經。 案犯屈某頭疼欲裂緊急就醫,管虞避嫌了一周。她的小動作沒指望瞞過母親,只是安生在臨時調配的宿舍里處置未完的工作。 將電碼本合攏完璧交還檔案室,在借閱表洋洋灑灑簽下自己大名,一撇一捺收尾,管虞合起鋼筆,攥在手里,沒再如往常將鋼筆別回軍服胸前口袋。 她去安處長那里,上交了自己的破譯成果,以及辭職報告。 安處長自然是要哄她留下的。管三小姐是他們電訊處的門面,是他的寵將干將掌中寶。 “曲期年逃走,我到底是助紂為虐了。無論真心或假意。況且,我頭痛癥加重,家庭醫生不建議我承擔軍部內這么緊要的工作?!?/br> 安處長沒法子,放人離開后腳打電話去管宅旁敲側擊問候管三小姐身體。 管書玉是家中第二個知情者,她自然樂意女兒休養。安處長悻悻,只好忍痛放行。 管虞換回便裝,瀟灑離開宿舍。她驅車離開之時,化雪等人還去送了。 化雪還捧著一大束花,明媚嬌艷。 管虞挑一抹笑向她勾手,“你的隊長更需要關心?!?/br> 二隊那些人垂頭喪氣,無措地杵在她汽車尾氣里。 · 管虞去鮮花店包了鮮花康乃馨,排隊等了剛出爐的酥皮茶點,去醫院送母親。 她回過家,換了身純白的長裙作為大衣內襯,也褪去了高跟鞋,服帖柔順出現在母親診室辦公桌前。 墨詩薇凝著她,好一會兒才開口,要她坐。管虞放下鮮花茶點,為母親小茶壺續了水。 她重新泡茶時瞥了眼,公道杯中茶湯濃重。 母親cao心她,淡口卻也挨受濃茶的苦…… 她低眉奉茶給母親。 墨詩薇接下了,抿了口。心里酸疼,不知味。 墨詩薇下班前總是多一次查房。管虞借機候在門外。一位高挑的洋醫生穿行走廊逆光靠近,沿途與醫護熱情周到問好寒暄。那人到管虞身邊一步之遙,手抄兜倚著窗,口罩遮掩不住的碧綠色的瞳孔盛出笑意來,“美麗的小姐,不知哪位有幸與您共進晚餐,賞今晚的圓月呢?” 管虞也倚著窗,頭痛,在醫生面前也顧不得遮掩,她懶懶抬眼,打量那人半認真的模樣,笑,“你在邀請一個孕婦嗎?” 伊袞聳肩,“我大概說過,你什么樣子都很迷人。哪怕是頭疼昏倒或者不堪重負怎樣的……” 管虞神色冷下,對面人也息聲,微笑著聳肩道歉。 “你團隊的藥,成效如何?” “頭疼,休克,昏睡,才剛醒來。那只狗和實驗品臨床反應一樣?!币列柨谡质嬲?,勾出笑臉,“親愛的姑娘要不要去欣賞?!?/br> “回溯計劃成功?!彼哪槣惤?,隔著口罩快要貼近管虞側顏。 松木香味道襲來,管虞喉頭掀翻痙攣。她掩口躲去衛生間。 女人懊惱慫了聳肩,暗自撇嘴。 · 頭疼欲裂。 身在何處? 她徐徐睜開眼,入目是刺眼的白。白墻白磚,甚至陽光也蒼白。 “醒了?口渴嗎?頭疼不疼?” 穿風衣長裙的女子翩翩而來,望著她容貌姣好的臉,病床上的人心倉皇飛跳起來。 “我……頭好痛……”腦子里有混亂片段難以捕捉,她腦子里一片空白,近乎什么也記不得。 “虞、虞兒……”下意識喚出記憶深處令滿心柔軟的名字,無辜抬起頭,眨動眼睛求教眼前漂亮溫柔的女人?!澳?,你認識虞兒么?” 她本想直白去問,是否眼前人就是虞兒……可如此恐怕唐突佳人…… 自是不妥。她生生止住了。 管虞神情微變,端起的完美笑容有些微裂痕。 “不是?!焙翢o遲疑,她冷硬地回絕道。 “我只是你做工的主人家之一。而你是我管家的家仆而已?!?/br> 第五周 管虞得了閑,老老實實搬回家住,在母親眼皮底下規規矩矩清淡飲食規律作息。她只出門過一次,以自己發小并親大嫂的紀露白作遮掩,約伊袞見面。 伊袞赴約,與管虞暗喻醫院那人情況。傳遞給她內部消息,聽聞五日后流放啟程。 那人從前兇神惡煞卻無根系,如今不用多想也猜得到日子難捱。仇視屈籬的人如她從前一般行事,絕非憐憫弱者的善心之人。 “你放心,小狗雖說還處于適應階段,好在居住環境并非太糟糕。我會好好替你照看的?!?/br> 紀露白驚奇地錯眼回管虞身上,緊緊挽起她胳膊,“你準備養小寵物了嗎?” 管虞含混應了聲。 “好呀。新正早就巴巴惦記著獵犬,纏著你jiejie給養一只呢。這下好了,她以后更纏著你,我和你姐自在了?!奔o露白幻想著生娃之前自由自在的日子,情不自禁笑出聲來。 管虞無奈瞥望她一眼。 婉拒伊袞夜場邀約,鉆進車里的紀露白暴露本性,目光灼灼盯著管虞瞧個仔細,“你拿我當雙向擋箭牌呀,如何補償我呢,我親愛的三小姐?!?/br> 管虞略微沉吟后道,“陪我去走走吧?!?/br> 方向盤在她手,自然是她說走去哪里就去的。紀露白從善如流點頭。她二人的確許久不曾逛過。 都是老婆孩子拖累的。轉神念及家中神似的大小兩個,紀露白又憐愛地彎軟唇角。 紀露白莫名其妙被帶去光華路,她原以為管虞在軍部有用品未處置,只是她在另一處街角停車,問她是否上樓或車中稍坐。紀露白反應過來這是管虞租住處,自然是新奇同行一觀。 開門所見不單是窗明幾凈的房子,還有兩名女子,穿著樸素又相處融洽。她們三人融入一處寒暄,愣著的紀露白恍惚錯覺自己才是外人。 她不甘心又不解,將管虞拉回自己身邊,輕問她這二人身份。 “這是我同事的家人?!惫苡荽舜吻皝硎羌s定好帶回屈籬的新消息。她說完屈籬已然在歸途路上,對面相扶持的婦人與女子神色舒緩,期待非常。 “管小姐,能否請您借一步說話?” 管虞頷首禮貌笑應,“伯母,您稍坐?!彼f給紀露白一個眼神。紀露白平易近人笑起,去哄長輩歡心。 “你這是、將要走?”一只布提包擺在床尾,囊中羞澀。管虞沉眉,“她將要回來了。你與伯母相處融洽,何至于此?” “管小姐,小葵雖是下賤人,明白自知之明的道理。您與屈隊長,才是一對璧人?!?/br> 管虞唇角僵冷,沉眉鎖目,聲色不改和緩,“你怕是會錯意了。我與屈籬并無半分情誼?!?/br> 小葵當她面直身跪下,“管小姐,屈隊長對您真心實意,就連我這旁觀者都感受得到?!狈婚g傳聞她翻來覆去聽過許多,關于屈籬的故事必定有那位名門淑女管三小姐。屈籬如何哄她開心,如何為她保駕護航,如何日復一日送花示愛,她在無數個寂寥長夜反復回味。 她曾極致艷羨嫉妒過,嫉妒過那個世人口中不諳世事的富家女奪取屈籬的真心。 直到見過,直到獲恩,受她無微不至關照體貼,小葵無顏再將自己與她攀比。 管三小姐,是雅致靜美至情至性之人,她善待屈籬母親甚至自己,想見未來不外乎是賢妻良母。 “您若心有所屬只當我胡謅,一笑了之,若您身邊空落,能否回頭瞧她一眼?!毙】鐾袂槔涿C的管虞,硬撐著說完,眼含熱淚自嘲笑道,“我太熟悉那種滋味兒了……” 管虞取出手帕想為她擦淚,手被兩手攥住,“管小姐,今個兒是我多話。無關屈隊長的?!?/br> 管虞反握她手腕,托她直身。 她始終沒有答話。小葵自顧自說起自己打算,“我故鄉許是沒什么故舊。又近佳節,我回去陪著爹娘?!?/br> 她目光悲戚,管虞聯想著之前打聽到的屈籬身邊那紅顏知己是一孤女,也柔軟神色。 管虞從錢夾里抽出大半,輕輕交在她掌心。小葵果斷推拒,“管小姐,我已然虧欠您太多,這錢我無論如何……” “你勿推辭。若你不收,我鐵定不放你走的。不若屈籬回來,等她安頓你?!?/br> 管虞虛張聲勢嚇唬,小葵果然退卻。她一筆一畫認真寫了借條,交付給管虞,“管小姐,十年之內,我定然連本帶息歸還您?!?/br> 她神色鄭重非常。管虞認真將借條收入錢夾夾層。 “望你珍重。切勿輕信人?!?/br> “你家鄉何處?我捎你去車站或碼頭?!?/br> “不必您多費心了。管小姐,天寒地凍的,望您珍重。也煩勞您替我向屈長官道別?!?/br> 她去意已決。管虞目送她與屈籬母親擁抱辭別。 “屈阿姨,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您身子骨弱,寒天雨天可要避諱碰水?!?/br> “好孩子,回到家里記得來信?!?/br> 小葵淚別勝似親生母親的長輩,穿著她親手縫制的棉布旗袍離開。 管虞之后許多夢里,都有小葵跪地懇求與臨別一眼。 · 小葵自行離去。管虞之后尋個清靜日子獨自來公寓,對屈禎坦白。 她站在沙發邊,倔著不肯就坐。屈禎立刻緊張起身,身為人母的直覺刺激她顫聲問出來:“是否籬兒出事了?” “她的確遇到些麻煩……”管虞簡要摘取些屈籬獲罪經過不輕不重說與她。眼疾手快扶穩搖搖欲墜的長輩?!安?,抱歉……”管虞深深垂眼,心底里涌現莫大的愧疚。 是她一手策劃,害得屈籬事發。她與屈禎相處下來,日復一日加深愧疚。 有愧,無悔。 事已至此,屈籬虧欠她的,施予她的,而今偏執的她,做不到一笑泯恩仇。 “望您信我一次。我向您保證。帶她平安回歸您身邊。只是,在此之前,求您答應我,先隨我回我祖宅暫避鋒芒?!?/br> 管虞言辭不容拒絕。何況屈禎本就是溫軟的性子。她唯一的依靠便是眼前的少女。她只得點頭,寄希望于管虞,啟程路上一再悲切央求,不惜任何代價,只求母女團聚。 “您只管安心住在此處,我再見您時,務必攜她一同?!?/br> “好孩子,辛苦你了?!鼻澰谛睦镧澘坦苋〗愕亩髑?。 管虞羞愧脫離安頓屈禎的小院子。 抬頭又見江南陰雨,水天一色。 第六周 屈籬自從醫院醒來,見識形形色色的人。白大褂冷肅刻板不與人親近,藏青軍服頂國徽披肩章的那些人,整齊穿著時人模狗樣,脫帽解袖扣松領帶時候毫不遮掩行兇作惡。 屈籬足不出戶,莫名挨了很多羞辱唾罵,更有甚者,將她拖下床連踢帶打。 她腦子里混亂朦朧,面對這些兇殘可怖的嘴臉,不敢回手不肯討繞,懵懵懂懂睜著眼睛,迷茫無措又驚懼,輕聲呢喃“為什么……” 有個人戴起大蓋帽,“好心”提醒她:“因為你礙了爺們的道!” 屈籬心里彷徨委屈,這些人跟她打啞謎,聯手欺負她毫無還手之力,她握了握拳頭,體乏汗虛,甚至破費周折才足以爬回床上喘息。 她不解,她做錯了什么……為何接觸的多數人都如此憎惡她。 除了那一位。 人稱“管小姐”的女子。 她貌美,且柔善。 屈籬攥著被角,心里生出別樣的情緒。她蜷身縮在被子里,在逼仄悶熱的空間里,聽自己呼吸加快,心跳亂顫。 她是不是生了大病……頭痛乏力,心臟也飛跳地瀕臨壞掉。 “管、虞……”她無聲品味那女子的姓名。 莫名的心疾似乎更重了。 · 管虞最后一次接觸伊袞,確認自己的狩獵行動如期進展。她也打聽到這批流放犯啟程的具體時刻與路線。 “我可是為了你,浪費掉了一瓶珍藏的波爾多紅酒?!币列柶ü裳刂ㄗ驳剿磉吘o鄰,醉態必現的紅潤臉龐放大在管虞面前。 伊袞嗜酒如命,她來華的原因是向往古國品類眾多的酒與富饒的酒文化。管虞知道,因而更愧疚。故而當這人突破私密的邊界湊來臉側,管虞微微皺眉卻強忍著沒躲開。 又仔細問了遍細節,拉著她回憶她從午夜被釣的女軍官泄密的原話。 “多謝你了。這瓶酒補償一二?!惫苡菟统霭槭侄Y。伊袞撫摸著青花瓷瓶,湊到管虞身側與她貼肩,“青花瓷,很配你的旗袍裝?!?/br> 她的手攀上管虞腰側,頭腦昏沉,靠在管虞肩頭。 “想和你睡?!?/br> “睡吧?!?/br> 管虞招來侍者在樓上酒店開了間房。礙于那人扒在她身上哼唧著不起來,管虞費了些力氣扶穩她乘電梯上樓。 將那人放倒床上,管虞小腹抽疼了下。 她臉色更白,提步就走。 管書玉停車在門外,看到她尚且儀容得體從旋轉門走出來,稍稍安心。 管虞微愣,抬步迎來開門上車。 “mama,我沒有喝酒,只是走前來見朋友?!?/br> 管書玉因為女兒溫軟的字眼而輕柔眉目,將嗓音放柔到最軟,“mama知道。虞兒向來是知上進識大體的好孩子。mama們的驕傲?!?/br> 管虞閉了閉眼,壓住眼眶里翻涌的熱潮。 · 屈籬從醫院醒來時至受鞭撻驅趕出京,表盤上的時針堪堪過去幾圈。而她一身瘀青紅腫,無顏見人。 她心惶惶。不知自己如何行差踏錯,淪落至此,天怒人怨。 敞篷軍卡車里,摩肩接踵。屈籬滿身傷,挨著風寒顛簸與世態炎涼,蜷在角落抱緊自己。 她只得將手銬埋在腹部,期盼將之捂暖。 天有不測風云。南下的一路極其艱苦,人道至上的帝國新政雖是廢止了流放罪徒步走的鐵律,手銬腳鐐囚衣咬合在被定罪的體魂之上。 盡數是此后余生洗不干凈的罪證。 流放之路艱辛且漫長。陰晴不定的天色中,端坐在軍用招牌閃亮的吉普車里那位指揮官靴底永遠潔凈,軍裝筆挺,定型的大背頭發絲齊整,端的是正派模樣。 只是享盡優渥之人做盡了下賤之事。屈籬本是心性軟弱的,那名姓郝的軍官指使親兵掠奪農戶的農貨銀錢之時,她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槍打出頭鳥”的原則忍氣吞聲撇開頭。只是聽到農婦與少女凄厲的別離哭聲,她轉回眼眼眶通紅。 軍官當眾強搶民女!衣冠禽獸,衣冠禽獸!屈籬提著手銬鏈條沖上前撞向逼迫母女生生分離的一圈圍觀的軍裝禽獸。 壓抑的死水陡然激起浪潮。 須臾,小小的水花被淹沒在無際的死水之下。 “你算個什么東西,管老子的閑事?”男人的軍靴踩在她胸膛,重重碾磨。屈籬雙肩被兩只大手釘在小鎮石板路上。被釘在鐵板上般,擠壓得胸前背后生疼。 潮濕的氣息揉成團憋悶鼻息,胸骨仿佛出現裂痕。 那些人睬她在腳下耀武揚威,屈籬不解為何發笑。強搶民女,為虎作倀,明明是他們的錯。 屈籬是流放犯,是被最嚴苛的軍事法庭一掌拍下地獄的人。指揮官重點關照她這位有反抗能力的不法分子,傾盆大雨洗刷城鎮之后,要屈籬五體投地,睬她做人凳上下車。 屈籬固執地高聲揭發這一行軍官知法犯法,居民與流放犯的麻木臉色與那群劊子手的獰笑在她眼前交織著扭曲嘲諷她——你異于常人,罪上加罪,活該淪落至此境地。 屈籬停下趕路的腳步,在城樓下被吊起來行鞭法。 我做過什么又做錯什么? 她記不起,無人應答。 管虞……記憶里溫軟的名字與慘白陽光里唯一的溫暖相對應。女子披著暖光走來,關切地問她疼不疼。 “不疼?!彼剜雎?,又遭了一頓虐打。 …… “聽說你曾追過管小姐,每日包門前老嫗的野花送給她?狗東西,你配嗎?” “管虞嗎?”她醒來之時,那白裙風衣女子被一白大褂醫生如是稱呼叫走了,屈籬目送她匆匆離去,來不及追問“管虞”和她記憶里模糊的身影“虞兒”是否一致…… 屈籬挨了副官發泄的一套拳腳,她蜷在地上疼得發抖,她確信了。她心里的虞兒當是那位光風霽月的管小姐。 可她一身臟污,受屈打伏地時,不甘地仰望純凈的天幕,真正懂得云泥之別。 南下押送之路,必經江南。 乘船渡江分外難熬。 耳邊灌滿濤聲,風浪裹挾腥咸氣息撲面。屈籬小腿發軟跌坐在甲板上,喉嚨里滾動著汽油味幾欲作嘔?;蛟S是屈籬暈船太過明顯,她受的“特別優待”愈發明顯,單獨羈押。被鎖拷桅桿邊,分秒難捱。 甲板上只留她一個人。巨浪滔滔翻滾著撞向郵輪,濕冷的江水拍打上身,沾濕單薄的囚衣。 陰冷氣息滲入骨子里,屈籬蜷身抱膝,發梢淌著小河,似瀑布更洇濕幾分囚衣直墜甲板積聚出一灘。 一雙繡花鞋誤入淺灘。屈籬驚疑抬眼。 是那少女。她臉色比這水霧朦朧的天色更慘白幾分。 “你會游泳么?” 屈籬愣著抬眼瞧她。那女子上下唇輕碰,是在對她講話。 少女警惕四顧確認當下處境暫且安全,她又問一遍。 屈籬搖頭。她什么都記不得。什么都做不了。 “對不起?!彼郾牨牽粗倥莚ou分離淪落至此,她丁點忙幫不到她…… 少女肩披兩只麻花辮,她匆匆打理被風揉皺的凌亂鬢發。屈籬不解地瞧她背過身只顧眺望海面,好心提醒:“這里很冷的?!?/br> “世間最冷是人心。你與他們不同。謝謝你。恩人jiejie,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br> 屈籬搖搖頭,“我沒……”有名字。她話未說完,連串吆喝聲愈發刺耳涌來?!澳切℃蛔犹优芰?!快給我長!挨個房間搜!你們幾個,甲板上也去看看!” “來不及了,你保重!”少女回頭瞥見跳動的大蓋帽,跑向屈籬背對一側的白漆鐵桅桿。 她翻身躍下的那刻,屈籬腦子里似不合時宜閃過一個詞。 鯉魚跳龍門。 “有人跳海了!”屈籬靈機一動大喊,吸引到追兵。她努嘴示意自己面前的方向,心里暗暗稱快。只是遭牽連又被禁食禁水挨拳腳。 她嘗了口浪花的泡沫,心里震撼顛跳著,美滋滋地愉悅著。 她不想做冷漠之人,也期許自己有朝一日技驚四座鯉魚跳龍門。 · 嘴邊的鴨子飛了,軍官彈掉雪茄煙蒂,顯得不耐煩。 “報告長官,過了江已入臨川府地界?!备惫偻镀渌?,在她耳邊報出一個人名。 為首的男人眼里閃過驚艷,召喚他的副官,“江南好,遍地鮮。渡江之后咱們也入城轉一轉開開眼?!?/br> “屬下這就去安排?!?/br> · 車隊緩慢行進在環湖公路上,男軍官瞇著迷離的眼,“瞧這河流碧波蜿蜒,我就想到了咱們帝京,護城河兩岸遍是綠柳紅花啊……” 話說一半,猥瑣的笑聲掀起一片。 副官在車后排諂媚一笑:“長官您瞧,蘇繡旗袍可是出口海外的珍品。襯得江南美人這身段,嘖嘖嘖,勾得人舍不得出被窩啊?!?/br> “這些俗物算什么。若換作管虞,才別有滋味……” 副官心驚,賠笑卻不敢接話。背后掀起冷汗,隱隱懊悔方才提及管三小姐是否是自引禍水…… 眼前這位是拿捏自己的頂頭上司,可那管家威名遠震,他同樣開罪不起……冷汗凝在鬢角,副官嘴唇失色。他祈禱長官識趣,可這人色心大起,借著酒勁耍酒瘋,嚷著要司機轉向去管家。 “今日提親明日完婚洞房花燭哈哈哈哈!” · 管虞此時在后山林子里跑馬。她膝蓋有傷,小丫頭勸不住,急得在馬場旁邊跳腳,情急皺臉快要哭了,“三小姐,您身子未愈不能縱馬的……” “家主還在家中等您回去呢,三小姐~!” 管虞心軟,只跑兩圈稍稍舒展筋骨便罷。她雖是任性,卻不想累及無辜,況且是真心護主的小丫頭。 管虞膝蓋兩團烏青,是她自己作踐自己,卸任歸家那日,自請去祠堂大理石地磚跪出來的…… 她一再先斬后奏,保胎如此,辭職如此,管書玉與墨詩薇本是滿腹積怨,只是又如何舍得女兒自苦? 管虞卻是狠心,將門反鎖了。 她直身跪了大半宿,直到不知情的管老太太晨起,管書玉驚擾母親,得了答應撬開祠堂的門。 帝京郊外的管宅并非祖宅,祠堂只供奉著管老太太發妻、管虞另一位祖母。 管虞當夜對祖母跪拜叩首請罪,問她老人家腹中子留否。 那一夜她任由寒邪侵體,跪姿挺拔莊重。 那夜過后,她膝蓋痛得麻木,被母親墨詩薇小心抱回臥室,由母親診脈確認胎兒無恙。 管虞篤信,她與祖母心意相通。 管虞本是與母親們挑明了她留子的決心,甚至設想到一年半載后宣布“管三小姐意外身亡”的假死之術。 她無顏留在管家,厚重的親情加在她身上是愧悔煎熬。 管書玉與墨詩薇堅決反對。不顧她養好傷,安排了私人飛機送她回老宅休養。管書玉攜帶管家的家庭醫生護送她回來。 管虞安分臥床養傷,今日趁著母親沉醉在書房里忙公務而蓄意出逃。 出逃一次稍欠妥當。她只是以身為餌引誘捕獵者上鉤。 管虞的馬突然驚了,管虞只來得及推開牽馬的小廝,穩在馬上往林深處趕。 小廝丫鬟在她背后迭聲呼喚“三小姐”,被管虞無情甩下。 她需要個時間差來做局。 馬鳴,霧散。馳騁馬背的女子英姿勃發。 撥云見日。挽發,一襲騎馬裝,腳踏高筒靴,女子貼耳催促愛馬旋即嬌俏一笑…… 一閃而過的身影輕易俘獲許多目光。 “停車!停車!”男人急不可待,眼睛幾乎瞪落在地,“快追,快追!” “那不是管虞嗎!哈哈哈哈,天不負我!”他拉著副官衣領得應承,笑得張狂猙獰。 “快些跟上!全速前進!” 車子急轉向險些將半車囚犯甩飛出去。屈籬緊緊把住車體,見到管虞馬上回眸的一眼。 管虞同樣看到了身后緊咬著的車隊,淡淡轉回眼眸,輕柔撫摸陪伴自己多年的愛駒。 通人性的小家伙狂奔,在林霧躍動。 林深霧重,一行人被迷得暈頭轉向。管虞聽到槍響,眉尾飛揚。是獵槍,間有馬隊的聲音。 最近的有如此數目狩獵隊伍的人間只有她管宅。 家中來人了,多數是管家阿伯。 管虞拍拍愛駒,哄她回去尋家人。愛馬乖乖照做,旋身去迎馬隊。 臭魚爛蝦咬鉤跌跌撞撞尾隨而來。 管虞抬眼,一眼尋見失憶的小狗。屈籬接受她煙波,急得什么都顧不上,翻身跌下軍車。 小狗裸露的皮膚傷痕交錯,墮在泥地里,變作小臟狗。 管虞心里五味雜陳。 臭魚爛蝦礙眼來招搖。 那男人亂扯幾句不古不今的詩歌示愛,亮出腰帶里別著的锃亮的左輪手槍,上演威逼利誘搶親那套。 “管某庶民而已,高攀不起?!背鲇诙Y貌,管虞耐著性子瞥望了眼。 極其敷衍的態度激怒了跋扈慣了的男人。他掏出槍桿子甚至給槍上膛。 管宅的老管家老當益壯,眼疾手快端起獵槍,他身后齊刷刷的槍管瞄準了這群斯文敗類。 “你、你們管家想要造反不成,今日,要么請管三小姐嫁我,要么,我們軍事法庭見、額!” 屈籬提著手銬沖上來,將鏈條纏繞在男人頸子。兩圈鏈條咬住了呼吸脈搏甚至于骨骼。 男人及手下反應不及。 男人跪伏、倒地不起。 他瞪著的眼睛歸于土地。 一切發生得太快。副官下意識維護自己可憐的長官,舉槍之際,被一子彈穿透腕骨,他慘叫著捧著傷手跪地。 管虞收起了槍,扭頭向老管家致歉,“忠叔,是我惹出禍事,今日辛苦您了?!?/br> “三小姐受驚了?!辈坏裙芗乙巹?,管虞識趣地掉轉馬頭。 “忠叔,那個人、還不錯?!?/br> “她畢竟對我有恩。我想備酒席謝謝她?!?/br> 管虞說得近乎直白。忠叔看著三位小姐長大,懂得管家上下的脾氣,他受命將那莽撞不要命的憨直青年帶回管宅。 屈籬一身傷,驚嚇過度癱軟在地。管虞離去,她怔怔望著更是沒了主心骨。 直到那位陪在管虞身邊的長輩親自下馬寬慰一二,提醒她上馬,屈籬眼眶紅了。 “大人,求您收留我罷?我、我什么粗活都可以做!” 憨直莽撞,卻是不傻,有幾分機靈,忠叔撫摸她肩頭,心道滿意。 三小姐槍法一流,識人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