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江逾白習劍的那年春,岑隱偶爾偷摸會站在離火峰頭看他練劍, 橫劈側斬挽劍花,種種姿態他都熟悉極了。 岑隱想,這倒霉孩子很像一個人。 像誰呢?九百年前收過的徒弟?三千年前拜過把子的兄弟。 時間太久了,他想不起來了,也容不得他再想。 ——扶蒼山的封印松動了,與此同時,他的壽數也即將結束。 女兒,徒弟,宗門……岑隱沒什么不放心,唯有黎纖。 若是魚哥哪天上岸了可怎么辦? 思量后,岑隱把江逾白叫到面前,當時他以為小外孫面冷心善,即便知曉黎纖是妖,也能友善相待,便鄭重地將浮黎所留飼魚指南交予對方。 他以為是傳承,殊不知,是物歸原主。 而后,岑隱將自己的喪禮大肆cao辦起來,漪瀾各路宗門,無一不到場,滿山縞素,天地均白。 弟子后輩嗚泱泱跪倒一片,哭嚎聲響徹天地,唯獨江逾白這小子看穿詳情,不肯對著棺槨里的石頭哭。 扶蒼山天光澄凈,山底卻有充足魔息,總有大批厚臉皮的修士不想走正道,特意跑到此地,借助魔息修行,吸上癮后徹底淪為魔修。 因此,萬年間,浮蒼也偶有幾次動蕩,不過rou體凡胎的魔修可以被刀劍鎮壓,扶蒼終究太平。 但,這次不同。 積雪深厚,岑隱以長劍為杖,緩慢地行走。 他感受到了恐懼,來自腳底萬丈的寒淵,不可名狀的恐懼。 他仿佛在又看到了那四肢扭曲,渾身冒血的怪物。 然而,這次就只有他自己了。 山中的某塊石某棵樹,甚至方圓幾百里的雪原都被留有法陣,大小加和足有千萬個,他沒入深山老林與冰川洋流,逐一核校檢驗。 深山無歲月,待到即將結束時,已過六年,他破衣爛衫地出山,準備買烤鴨和燒酒慶祝,卻在山腳食肆聽說小孫砸即將飛升真仙,他嚇得酒碗都沒端住。 連夜買了仙鶴票準備飛離雪域,卻在啟程那日,看見了一道天雷業火,絢爛熾熱,從天邊滾滾襲去南境,最后劈到了歸元。 與此同時,扶蒼山底寒淵中萬魔嘶吼,仿佛感受到了什么,齊齊沖著南邊,像是在對仇人發出詛咒,又像是在邀請老朋友過來做客。 岑隱無奈,只得留下。 魔息洶涌如大海漲潮,濃厚得使他陷入混沌,朔雪飄飛,將這位行將就木得修道者掩埋。 再次醒來,已是又四年,他被一群朝圣的佛修從積雪中挖出來,搖搖晃晃抬回伽藍寺。 彼時,岑隱五感皆失,形容枯槁,如殘枝落葉般,大抵有半月的活頭。 他卻日日都很快活,拄著拐每日寺中溜達,偶爾敲打小和尚們的頭,偶爾去廟里問問‘菩薩知不知道我有多開心?’。 他總是這般樂呵,也惹得小和尚們活躍起來,經常成堆的,嘰嘰喳喳地跟在他身后,為瞎眼的老頭逐個介紹諸方廟宇佛像。 這日,晚修的鐘聲蕩開,散在夜色里,小和尚們踢踢踏踏跑出去,把老頭留下。 可老頭卻沒按照來時路線返回,他就地而坐,正對寺中最大的佛像。 他虔誠地焚香叩拜,他說,自己想跟伽藍寺借一點點東西。 伽藍寺建寺九千年,寺內設有多重防護攻擊陣法,又有佛光普照,普通修士若是敢興風作浪,必定會被靈氣法陣絞殺。 可岑隱不同,他有上古九天神君饋贈的一縷神仙氣。 純澈浩蕩的仙氣,在佛寺游走,與穹頂佛光撞擊。 剎時,金芒大作,小和尚們的誦經聲戛然而止,空氣凝固,時間被延展,在這一刻緩慢到近乎定格。 岑隱空洞的雙眼有了焦距,他借助浮黎的仙氣獻出最后一段生命,為自己開了法眼。 ——他想在死前知曉一些事情,一些星盤卦象看不到的事情。 比如魚哥在海底的情況,比如浮黎仙君有無機會轉世新生,再比如江逾白這小子過得開不開心。 他踉蹌著走到門外,抬頭望天。 這種不正當的開法眼方式既會為世人唾棄,也讓施術者承擔巨大的痛苦,想知曉的東西越多越為天道不容。 岑隱想,自個這老不要臉竟然要知道三件事情,說不定那道劈他的雷已經在路上了。 但他真的……做夢也想不到他的三個愿望會出現同一個畫面。 云卷云舒,幾顆星子閃爍,勾連交叉成線。 岑隱努力看向刺眼的光斑…… …… 那是一條小巷,逼仄狹窄,還有幾個臟兮兮的水坑。 年輕的公子徐徐行走,月暈渡在他淡漠的俊臉上。 手中長劍泛冷芒,幽幽照著青石板。 他身邊緊緊跟著位少年,天雕地琢出的精致。 少年懷里捧著很多塊糕點,逐漸被落在后頭,他發出細軟的,帶著甜的語調,“等…等等?!?/br> 于是前方的人回頭,懶散地伸出只手,勾住他腰身,輕輕一帶,躍上怦然變大的長劍。 劍飛快掠去,沒了蹤影,岑隱仿佛被釘在原地,良久才緩過氣,訥訥吐出一句話,“菩薩啊,我能不能晚幾天再死?!?/br> 他要去見見老朋友。 岑隱尋得將死的rou身,奪舍還魂,改頭換面,借來伽藍寺鎮寺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