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聲輕喚，好像貼在任知昭的耳邊。

    “你什么時候回來？”她張口就問。

    “怎么，想我了？”任子錚聲音輕輕的，背景里還有鍵盤“噼里啪啦”的聲響。

    她側身蜷縮起來，把自己整個裹進被子里，悶聲道：“周一見到醫生我立馬告訴人家你非法監禁我?！?/br>
    他低笑了一聲，像是料定她不會那樣做。

    “昭昭，我周二就回來，好么？”

    他深吸了口氣，聲音暗啞在嗓子里，

    “好想你，想一直在你身邊，想現在就抱著你……”

    任知昭沒說話。手機擱在枕頭上，腦袋靠在旁邊，聽他呼吸緩慢沉穩，就像隔著黑暗，他真的從身后抱著她。

    “哥……”過了會兒，她才小聲道，“我可不可以不吃那個破藥了，我覺得那藥不對勁?！?/br>
    “怎么了？”

    “我白天老想睡覺，人也總是暈乎乎的?！?/br>
    “嗯，醫生確實說過初期會有嗜睡和眩暈的副作用?！比巫渝P道，“這樣，周一見了醫生你和他們反應一下你的情況，看他們怎么說，我也會讓薩曼莎多留意的?，F在先乖乖睡覺，好么？”

    料到他會這么說。

    任知昭嘆氣，眼皮耷拉著，聲音幾乎聽不見：“不要掛?！?/br>
    “好?！?/br>
    安靜了良久，手機里是平緩的呼吸聲。

    “哥?！?/br>
    “嗯？”

    “你也覺得我有病嗎？”

    任子錚沉默了片刻，道：“昭昭，我不是醫生。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我也無法理解的事?！?/br>
    幾天后，任知昭第一次見到了醫院給她指定的新醫生。

    她原以為對方會聽她講，結果，根本沒用。

    “頭暈，煩躁，嗜睡，夜里還總做噩夢……”一見著醫生，任知昭就迫不及待，萬分誠懇地交代，“我知道藥不能一下子停，但能不能試著慢慢減量？”

    醫生在電腦前“噼里啪啦”地敲了半天，也不知道在輸入什么。敲完，抬起頭，面無表情道：“任小姐，我不建議你停藥。

    艾司西酞普蘭是慢效藥，通常需要持續服用一年以上，才能看到穩定療效。你現在用藥時間太短，連最低治療周期都未滿。你描述的癥狀都是初期常見的副作用，考慮到你體型偏瘦，反應更明顯也很正常。

    先別急著調整劑量。把藥換到睡前服用吧，這樣就不會影響你白天的正?；顒恿?。我會再給你開些助眠藥，如果白天還嗜睡，影響晚上的睡眠，可以用這個。不過這只是個輔助，不建議你依賴它，我只給你開兩周的量?！?/br>
    一番話，給任知昭都聽傻了，一時半會兒一個字也說不出。

    好家伙，藥物A導致的問題靠藥物B來治，藥物B引發的新問題再靠藥物C來解決……不愧是美國醫療啊，她有理由懷疑所有人其實都是制藥公司的棋子，包括所謂的醫院精神科。

    走廊里，各色人來來往往，有老人，有年輕人，甚至還有看上去不過十歲的孩童。

    任知昭坐在長椅上，看著過往的人，忍不住去猜他們的故事——他們是不是也有過類似的經歷？也曾在某個清晨或夜晚，崩潰到需要靠藥物才能撐下去？

    可正常人是不需要靠吃藥來克服困難的啊。

    正常人也不會因為吃藥而沒完沒了地睡覺，煩躁，做噩夢……

    正常人更不會躲在精美的牢籠里逃避現實世界，哪怕那世界再殘酷。

    任知昭猛地站起身，卻來不及了——熟悉的車停在了玻璃門外。

    今日的洛杉磯，難得地飄起了小雨。

    雨來得突然。為了不讓任知昭淋雨，薩曼莎去了停車場把車開來門口接她，留她在這里等待。

    她看向門外的車，又低頭看了看手里裝藥的牛皮紙袋，轉念之間，迅速從袋中掏了什么出來，塞進了口袋最深處。

    回到家時，天已放晴，太陽高掛，仿佛那場雨根本沒來過。

    午飯后，任知昭忍著困意，在薩曼莎的陪同下繞著小區溜達了一大圈。

    遛完彎，她又要求薩曼莎念書給她聽。薩曼莎念得很認真，任知昭不叫停，她就不停。

    不知過了多久，一整本小說恨不得都快念完了，任知昭撐著腦袋，忽然開口問：“薩曼莎，你累不累，要不要去睡會兒？”

    “小姐，工作時間我怎么能睡覺呢?！彼_曼莎連忙回，“要是您累了，就去睡吧，晚飯時間我會叫您?！?/br>
    任知昭立刻睜大眼，晃了晃頭：“我不累。別念了，我們來打游戲吧！我哥在這兒放了這么多游戲，我還一個都沒玩過呢?！?/br>
    說完，她從沙發上站起身，徑直跑到書架前，目光直接鎖定了那一迭游戲的其中一張。

    《Just  Dance》，很好。

    “玩這個吧！你玩過嗎？我從來沒玩過。我聽說菲律賓人都能歌善舞？哎呀這么說是不是有點刻板印象，反正你帶著我點兒，我四肢超級不協調哈哈哈……”

    薩曼莎有些莫名地看著難得亢奮，嘰里哇啦的任知昭，手中被塞了個手柄。

    “來吧，快點?！比沃衙榱搜鄞巴獾奶?，然后看向薩曼莎，目光無比認真。

    游戲開始。

    什么刻板印象，薩曼莎簡直是天生的舞者。幾輪下來，她不但跳得準，還臉不紅氣不喘。仿佛在做復健運動的任知昭在她邊上，一邊懷疑到底誰才是真的二十歲，一邊不斷瞄向窗外。

    “薩曼莎…...你……你累不累……”

    太陽漸漸西沉，給綠的山染上橙光。任知昭強忍著眩暈，問。

    “我不累，小姐?！彼_曼莎穩道，“您要是累了，我們可以停下來?！?/br>
    “別停?！?/br>
    任知昭說著，自己卻停了下來：“我去倒杯喝的，你繼續。別停，爭取這把幫我刷到一萬分?！?/br>
    薩曼莎一刻也不敢停。任知昭自己來到廚房，從冰箱里拿出牛奶，熱了兩杯。

    接著，她從口袋里取出一樣東西。

    是早上新開的藥，小小一顆膠囊，躺在她的掌心。

    她回頭看了一眼還在舞動的人影，隨即擰開膠囊，略頓一秒，把粉末倒了進去，輕輕攪勻。

    對不起了，誰讓你體能那么好。

    任知昭端著牛奶回來時，屏幕剛好定格在“一萬零兩百分”的分數上，跳舞的人終于氣喘吁吁，滿頭是汗。

    “真棒，來歇會兒吧?！彼?，將牛奶遞給薩曼莎，“喝?！?/br>
    “謝謝?！?/br>
    薩曼莎順了會兒氣，喝下牛奶，隨后看了眼時間：“小姐，您休息吧，我該去準備晚飯了?！?/br>
    “不急?！比沃岩话炎ё∷囊滦?，“陪我聊聊?！?/br>
    薩曼莎面露難色，但還是坐了回來。

    落日掛在青綠山際，屋內沉寂。

    “薩曼莎?！比沃演p聲打破沉寂，“給我講講你自己吧。你結婚了嗎？你的家人呢？”

    “沒結婚?！彼_曼莎答，“我有個meimei，還有mama，都在菲律賓。我想把她們接來美國?！?/br>
    還是那樣，問什么答什么，一句也不多說。

    任知昭托著自己沉重的腦袋，目光一刻也不離她。薩曼莎感覺到她的目光，偶爾摸摸自己的臉，像是在確認臉上有無不妥，且動作越來越遲緩。

    屋里靜到好似能聽到不存在的鐘表在嘀嗒。

    過了良久，任知昭再次開口：“薩曼莎，可以問你個問題嗎？”

    “……嗯？”

    薩曼莎也撐住腦袋。

    “如果被全世界嘲笑，羞辱，你會怎么辦？”

    任知昭緊盯著她。

    “嗯……那會影響我頭頂有屋檐，碗中有飯菜嗎……”薩曼莎聲音有些飄，“如果沒影響的話……就無所謂……”

    任知昭愣住了。

    等回過神，她看到，薩曼莎的腦袋，終于徹底垂了下去。

    任知昭坐直身子，又盯了她幾秒后小心湊過去，在她眼前晃了晃手，打了個響指：“薩曼莎？嘿！醒醒！”

    沒有反應。

    不光沒反應，甚至響起了淺淺的鼾聲。

    任知昭拿過她的手機看了一眼，當然了，有密碼。

    又在她的口袋里翻了翻，卻沒有找到她用來開櫥柜的鑰匙。

    最后，任知昭留了張字條，給薩曼莎蓋上毯子，然后走到玄關，從柜子里拿了些現金。

    她穿上外套，打開門。

    電梯就在眼前。

    她回頭望了一眼屋內呼呼大睡的人，毫不猶豫地踏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