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磯像是永遠沒有雨季，沒有陰天，天氣永遠這般明媚，讓人找不到憂郁的理由。陽光暖洋洋地灑在身上，叫人頭腦發昏，只想睡覺。

    任知昭捏著塊“板磚”，整個人軟綿綿地陷在窗邊的豆袋里。

    不愧是諾基亞手機，天花板差點被砸出個窟窿，它卻毫發無損。

    任子錚走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聯系海莉。

    她本來是想聯系姚思逸的，結果發現自己根本記不住對方的號碼。除了家人的電話號碼，她唯一熟記于心的號碼就是海莉的。

    “抱歉啊老姚，咱倆的友情有待加深……”

    她撥通了海莉的電話。本想著，直接這樣打國際長途肯定貴死，但轉念一想，又不是她付錢，管它個鬼。

    幾聲“嘟”響過，熟悉的聲音像一縷陽光劃入房間：“你好，哪位？”

    “海莉，是我?！?/br>
    “……菲比？你怎么……你換號碼了？”

    “呃，說來話長——”

    她剛開口，就被對方劈頭蓋臉打斷：“為什么我給你發消息你又不回！你知不知道我給你發了多少條消息！你再不回我我又得找凱爾聯系你了！你要是有良心就別再讓我去聯系你哥OK？”

    任知昭被數落得一愣，趕緊換上可憐巴巴的語氣：“你別激動，我這不是打過來了嘛?！?/br>
    她回頭望了一眼，衛生間的門虛掩著，傳出水聲，薩曼莎還在里面做衛生。她壓低聲音：“抱歉啊，你也知道我前段時間一直在做專輯，忙死了?！?/br>
    “那也不至于回個消息的時間都沒有吧？”

    “呃……”任知昭訕笑著胡編起來，“做完專輯后太累了，想徹底休息一陣……我就報名了一個……呃……在山里靜修的活動……”

    她說得磕磕絆絆，心里叫苦——抱歉啊海莉，又騙你。先被醫院關，后被某人關的神奇經歷，她實在是沒臉開口。

    “他們把我的手機收走了。你知道的，這邊不是有很多有錢人喜歡去山里修生養性嘛，什么辟谷冥想，哈哈……”

    “所以你這段時間完全沒看手機嗎？也沒上網？”海莉似乎沒多少耐心聽她扯淡。

    “是啊，山里沒網，我這是偷偷用工作人員的手機給你打的，誰讓我想你了，哈哈……哈……”

    干巴巴的幾聲笑，讓電話那頭深吸了一口氣。

    “你還笑？天吶你還笑？”海莉的聲音提高了些許，很快又沉了下來，“哎，算了……那等你出來了再說吧。你什么時候出來？”

    心跳晃了一下，一種說不清的感覺突然涌了上來。

    “怎么了？”任知昭下意識問，又立刻改口，“等下，別告訴我?！?/br>
    一陣暈意襲來，像有人重重按住了她的后腦。金色的光斑在眼前緩緩擴大。

    通話里安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海莉問：“都什么年代了，山里還能沒網？”

    任知昭沒有回應。

    又是一陣靜默。

    “菲比，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出名了，會怎樣？”海莉問得很輕，試探一般。

    任知昭依然沒吭聲。

    “菲比？”

    “嗯……海莉……我好困啊……”

    她終于低聲回應了，手不自覺按住額頭，仿佛能抵擋突如其來的困倦。

    意識像被水泡過的紙，一點點地糊開。她感覺自己正向著某種未知的方向滑落，卻已經沒有力氣去細想那是什么了。

    再次醒來，天色已晚。任知昭躺在床上，估計是被薩曼莎抱進來的。

    事實上，從早上醒來到現在，她已經打了兩次盹了。吃了睡，睡了吃，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就是她目前的生活。

    不得不說，確實是比她當苦行僧的日子要舒服多了，除了不能上網，幾乎沒什么可挑剔的。人類生來就是應該躺平的動物啊。

    她一點也不想承認，當任子錚的金絲雀，竟然還挺舒服的。

    直到下午的那通電話，刀子般劃破了這一切，告訴她她不是金絲雀，她一天也不可以舒服。

    “小姐，來吃晚飯吧?！?/br>
    門沒關，任知昭抬眼，看到薩曼莎悄聲站在門邊。

    她于是起身去吃飯。

    薩曼莎真的是五星保姆，任知昭只抬個手，她恨不得就能立刻知道她需要什么，上前照料。問她一句，她答一句，不該說的絕不說，不該問的也不問。因此，每次吃飯都是無比的沉默，甚至有些無聊。

    其實，任子錚并不是沒考慮過這件事。為了防止她無聊，家里被放置了不少書，都是些小說，漫畫，插畫書，還有幾套未拆封的拼圖；電視上連了一臺Wii，一臺Nintendo  Switch，配了些較溫和的游戲。

    結果這些似乎都用不上了，照她這么個睡法。

    任知昭托著腮，慢慢咀嚼著，忽然問：“薩曼莎，我是不是睡得太多了？”

    一開始，她只當是做專輯時熬夜太狠，出來混總要還的。但這都好幾天了。

    “小姐，您肯定很累，身體需要補覺?！彼_曼莎溫聲說，“吃完飯，我帶您下樓走走，好嗎？”

    任知昭看著她，眨眨眼：“你不怕我跑了？”

    “小姐，請您不要跑，您周一一早還有復診要去?！?/br>
    薩曼莎露出有些為難的表情，叫任知昭看了心煩，好像她在欺負人一樣。

    “能不能叫我的名字?！彼Z氣冷下來。

    “菲比小姐?！?/br>
    “……”

    話不投機半句多。任知昭也懶得再試圖與薩曼莎溝通了，默默跟她下了樓，趁這個機會熟悉一下附近的環境。

    她發現，小區里的人比她想象中要多些，只不過家家戶戶別墅四周都被巨型綠植包圍，以確保私密性，看著就有點深山老林的感覺了。而他們所住的房子，似乎是這一帶唯一的公寓——總共六層，一層一戶，離公路最遠?？坎叫邢律降脑?，估計能把腳跑斷。

    難得出門，任知昭溜達久了些。等回到家，薩曼莎這個鋼鐵戰士也終于露出些許疲態。她便打發她去休息，自己也早早上了床。

    不上床也沒別的事可做了。她不想打游戲，不想看書，只是呆望著天花板，腦中控制不住地去想白天海莉的話。

    其實她一直都在想，她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說實話，海莉的問題她不是沒想過。這很正常，他們這個行業，誰會不考慮成名？哪個創作者會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被全世界看到？世上當真有那么清高的人嗎？反正任知昭不是，她現實得很。

    但她從來沒有對“成名”這件事形成一個具體的概念。這些年，她接觸過一些藝人和他們的團隊，身邊也有過那種今天還在學校里上課，下一次見就是在某個電視節目上了的同學。但她總覺得，這些人的生活離她很遙遠，對于這個行業，她始終都是在隔岸觀望。

    流行音樂，從來就不是單純的音樂。它是商品，是完整的產業鏈，是一個龐大的工業怪物，被營銷，公關，經紀，法務……種種她根本窺不到底的領域拖動著滾滾向前。

    有沒有一種可能，可以被全世界聽到，又不會被人關注？

    其實不上網挺好的，身心輕輕的；躲在金絲籠里也挺好的，離外面的世界遠遠的。

    短暫的瞬間，任知昭的心里，竟生出這樣的念頭。

    當天晚上，任知昭做了個夢。

    她回到了高中——最開始的那所，不是后來的私立女校。

    她懷抱著書，站在自己的壁櫥邊。她很清楚自己在夢里，因為在她面前的走廊中，擠滿了偽人。

    他們渾身漆黑，如地上被拉長的影子，扭曲怪異。與人相關的痕跡，只有他們懷里抱著的課本，和背上背的雙肩書包。

    除了嘴，他們沒有別的五官?？吡愕淖煸诤谟吧弦粡堃缓?，不斷發出尖細的聲音，在她耳邊循環回蕩——

    “聽說她到處和人亂睡，被mama揍了一頓！”

    “哈哈哈哈——”

    “聽說她只睡seniors，咱們年級的她都看不上～”

    “聽說她專找有女朋友的～”

    “不止呢，聽說對方家長還找上門算賬了！”

    “這么夸張？”

    “可不嘛，不然至于灰溜溜轉學？正常睡個覺誰會在乎？”

    “What  a  bitch!”

    “Slut!”

    ……

    任知昭拼命跑，可那走廊像是沒有盡頭，一排排壁櫥無盡延伸。黑影追著她，聲音也是，一刻不停。

    她只能拽開一扇壁櫥門，鉆了進去。

    孩子的惡是最純粹的。隔著鐵門，她被迫反復聆聽那些純粹的惡。她抱著頭，無論如何也醒不過來，直到周圍開始劇烈搖晃，一個遙遠的聲音傳來——

    “小姐，小姐，醒醒，醒過來……”

    走廊一寸寸崩塌，拖著那些黑影墜落。任知昭被晃醒了，猛然睜眼，便對上薩曼莎焦急的目光。

    額上背上，已全是冷汗。

    薩曼莎扶著她的肩膀，輕拍安撫：“是夢，沒事了，沒事了?！?/br>
    “我哥呢！”

    她幾乎是脫口而出。下一秒便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還沒等對方反應，她立刻改口：“沒事兒，別管我了，你去睡吧?！?/br>
    薩曼莎點點頭，走到門口時，仍不放心地回頭看她。任知昭擺擺手：“真沒事兒，去吧?！?/br>
    房間里恢復了安靜，什么也沒發生過。

    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呢？

    高中那些破事兒，她已經很久沒去想過。都這么大的人了，何必讓些小屁孩的惡來困擾自己？反正都老死不相往來了。

    任知昭擦了汗，重新躺下。

    剛躺下，床頭柜上，她的老人機飄來古早的電子鈴聲——任子錚打來的。

    來的真及時，薩曼莎也太敬業了。

    她剛想接起，手指卻停住了。等了幾秒，才按下通話鍵。

    “昭昭?！?/br>
    任子錚的聲音在那頭輕輕喚她。

    “我在這兒?！?/br>
    她第一次覺得他的聲音那么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