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子錚的車要送去檢修。任知昭把它開了回來，順便就在家里過夜了。

    她現在像個沒家的人?；氐皆S久未回的房間，都搞不清哪兒是哪兒，最后機械地在床邊坐下，把她的東西暫時地放進床邊的柜子里，留下兩個小瓶子在外面。

    兩個小瓶子，分別寫著“帕羅西汀”和“佐匹克隆”。她各倒了一粒在掌心，悶入口中，想要喝水，卻發現床頭的杯子空了。

    幾乎是同時，門口傳來推門的聲音。她條件反射地迅速將那小瓶丟進抽屜里關好，咽頸一用力，將口中的東西生咽了下去。

    進來的是王樺。他們反正進她房間從來不敲門，她都習慣了。

    “什么事？”她咽了咽口水，啞聲道。

    “沒事就不能看你嗎？”王樺走到她床邊一屁股坐下，看樣子一時半會兒是不打算走了。

    “嗯，能看?！?/br>
    王樺的雙眼在她臉上上下掃了掃，摸了摸她的額頭，道：“你怎么越來越瘦了？你有沒有好好吃飯??？小姑娘家不要總想著減肥，否則月經都不來，聽到沒？”

    “嗯?！?/br>
    王樺看她那樣，微嘆氣：“要不mama過去照顧你？”

    她搖頭：“那邊離你單位太遠了。最近比較忙而已，我會好好吃飯的?！?/br>
    “你這死孩子，就是躲著爸媽唄?！蓖鯓宀粣?，“跟任子錚那死孩子一個樣?！?/br>
    任知昭垂眸盯著自己的腳尖。王樺繼續道：“現在你哥不在家，爸媽就只有你了，結果你還整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你一個學生有那么忙嗎你？”

    哦，因為乖兒子不在了，所以需要女兒了？

    任知昭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道：“我要工作啊?！?/br>
    “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工作做了干嘛？”王樺“嘖”了一下，皺眉道，“我跟你講，你現在可以去找找那些唱片公司，制作公司什么的實習了，最好能拿到return  offer，一畢業就直接去，省事兒又省心，可千萬別想著跟你那兩個哥哥一樣自己折騰，就你這性格……哦對了，說到這個，你還不知道吧——”

    興許是平時想跟女兒說上句話實在困難，難得逮著機會，話就停不下來了：“你晨晨哥哥搞的那個工作室出事兒了。你爸還不告訴我嘞，我聽到他和你大伯在電話上聊，說是違規cao作，被人抓了把柄給舉報了，罰了好多錢。雖然沒倒閉但現在估計也是茍延殘喘吧。

    我估計啊就是被競爭對手……或者惹上什么人了被搞了。哎，所以說啊，現在這個大環境，經濟那么差，太多心里有戾氣的人了，還是找個班上最穩妥，自己一個人單干風險太大了，知道不？”

    “嗯，我知道了?！?/br>
    王樺嘆氣：“哎你說，現在這社會真是，什么人這么惡毒啊，砸人飯碗要遭報應的……”

    “是啊，什么人呢……”

    任知昭垂著眼，低聲喃喃著，手指又不受控制地塞到齒間，被王樺一下扇了出來。

    “別啃你那破手了，你看看你好好的指甲都被你啃成啥樣了！”王樺握了她的手，朝她湊近些，又把話題轉回了原點，“不說任曄晨了。我問你，你平時有沒有跟你哥聯系聯系？”

    “沒有?！?/br>
    她沒有說謊。翻翻二人這幾個月的聊天記錄，他祝她生日快樂，她祝他生日快樂，他祝她端午節安康，他祝她中秋節快樂，沒了。

    “怎么不聯系呢？我看你們前年圣誕節的時候還嘻嘻哈哈的，怎么就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任知昭臉色并不好，王樺卻還兀自說著：“哎，你哥這孩子，以前多乖啊，現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兒。本來說是春天才去舊金山，結果啥也不說突然就提前去了，你爸也不攔著。去到那兒也不知道多跟家里聯系聯系，整天見不著個人影，節假日也不回來，就那么忙嗎？他不會打算留在美國吧——”

    “媽……”任知昭有些受不了了，“你說完了嗎？沒別的事的話，我想睡了?！?/br>
    “一聊你哥你就不高興?！蓖鯓宓?，“好好好，跟你說完正事兒就走?！?/br>
    她坐直了身子，突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過了半晌，才壓低聲音，道：“你老實跟mama交代，你那個男朋友，是不是……你那個高中同學……”

    任知昭一愣。

    “你不要抵賴，我都看到了。那天去給你送小餛飩，看到一個男孩兒把你送到家樓下，雖然遠但我一眼就認出來了?！?/br>
    任知昭突然氣得想笑。真行，當初她和鄧肯重逢都沒能第一眼認出來，王樺倒是火眼金睛。

    “是又怎樣?！彼湫σ幌?，“你還要再去威脅人家嗎？”

    “嘖，你這叫什么話，又開始了！我那不是關心你嗎！”王樺皺眉，“你就那么喜歡那小子？”

    這句話也挺好笑的。任知昭聽了，一時半會兒不知說什么，最后只道：“他和任子錚一個學校，一個專業，是正經人，家境也挺好的?！?/br>
    王樺沉默了。

    她垂眸想了片刻，滔滔不絕道：“昭昭啊，你現在長大了，你要談戀愛，我不反對，但是……千萬不能有婚前性行為，聽到沒有？這種事吃虧的只有女孩子，男的褲子一提屁事兒沒有。你可能覺得我煩，但你理解一下，mama就你這么一個女兒，你以后也會當mama，也會有自己的孩子，你看到自己女兒呆頭呆腦地在網上就要把自己給出去，你也會抓狂的。這方面mama是過來人，一定要聽mama的話，你們去旅游，一定要開兩個房間——”

    “等等等……你說什么？”

    “你們去旅游一定要開兩間房，該花的錢別省知道不！”

    “不……前面那句……”

    任知昭突然覺得被mama握住的那只手發了麻。麻感順著她的血管，一點點向全身蔓延。

    王樺頓了頓，這才意識到什么，嘆了口氣，道：“哎，這么久了，我也不怕你知道。那時候……你那天……我去給你送水果，你人不在房間，門沒關，電腦也沒關，和那臭小子說的那些屁話，我都看到了……你知道我當時都快崩潰了么？！我——”

    “所以沒人告訴你？”

    “告訴我什么？——昭啊，你想想，你那時候才十六歲??！任何父母遇到這種事都會崩潰的好嗎！是，我承認，我后來的方式方法可能是比較偏激，也許是有更好的方法處理這件事，但我也是第一次當mama呀，事發突然，很多事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應付，你理解一下mama——”

    那些掏心掏肺的話語，“嘶嘶嘶”變成了白噪音，漩渦般卷入了任知昭的大腦。

    不知道是不是剛吃過藥的緣故，她的身體感覺像是溺水了。浮浮沉沉間，呼吸被困住，耳邊是模糊的嗡鳴聲，世界變得遙遠又混沌。

    “呵，你和任軍都那么愛玩兒暗中觀察，諜影重重那套，不去當特務，可惜了?！?/br>
    她聽到那個被她壓抑了一年的，尖酸刻薄的自己又回來了。

    “嘖，你這孩子又在說什么屁話呢？你讓我省點兒心我也不想跟你——”

    任知昭突然掙開王樺的手，站了起來，徑直向門外走去。

    “誒你去哪兒！”

    “透透氣?！?/br>
    她走到門邊，取下掛在門上的包，微側頭，說：“你雖然是第一次當mama，但不是第一次當女兒?！?/br>
    上個冬天，有他在的時候，是個暖冬，開始得晚，結束得早。

    這個冬天，雪幾乎沒停過。每日每夜的陰沉荒寂，她躲在其中，找不到出去的路，忘記了光明的模樣。

    后院里鋪著新雪，安靜得能聽見寒意滲進骨縫的聲音。

    電子煙里還有些油。任知昭捏著它，一口一口地吸著。

    以她的身體為宿主的，所有的那些執念和仇恨，都是從那天起瘋長，將她吸干吸空。

    所以一直以來，她到底在干什么？

    她突然低吼一聲，將那煙管狠狠砸在了地上。還不夠，又一腳踩了上去。一腳，又一腳，在那無聲的雪地里，把它踩得稀巴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