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節
“我要他到國子大學任教?”老六不大情愿道:“我那不自找麻煩嗎?” “哎老六,話不能那么說,大哥也不只是為了救人?!碧訃@口氣,正色道:“你國子大學這半年來舉步維艱,四面楚歌,退學的大學生也不在少數,對吧?” “嗯?!崩狭魫灥狞c點頭?!斑€不是宋太史的徒子徒孫,把國子大學當成眼中釘rou中刺,一直在給我出陰招使絆子?!?/br> “那我問你,你的最終目的是要消滅儒教嗎?”太子又問道。 “當然不是?!崩狭s忙搖頭道:“儒教統一思想、教化百姓的作用,是誰也無可替代的。咱們老朱家想要坐穩江山,是不能拋棄儒教的。我要是敢有那種大逆不道的念頭,父皇頭一個不答應?!?/br> “我只是想讓儒教不要把手伸的太長,野心不要太大?!崩狭舱溃骸鞍残呢撠熞庾R形態、思想建設就行了,別的什么軍事、吏治、法律、工程、財政……等等這些庶政,還是交給專業對口的技術官僚吧?!?/br> “那就是回到西漢初年那種,儒生負責軌德立化,文法吏負責治國理政的局面唄?”太子問道。 “也不能這么說?!崩狭溃骸凹夹g官僚不是文法吏,是既學習儒術,又精通一門專業知識的新型官員?!?/br> “既然你不想消滅儒教,那最終還是要妥協的?!碧诱Z重心長道:“可要是宋濂死在流放途中,你們之間就徹底不死不休了?” “相反,如果你能在這時候不計前嫌,伸手拉他一把,”太子柔聲細語道:“你們之間的關系就會大大緩和,有宋濂在國子大學任教,那些明槍暗箭就會戛然而止,學生們也不用再面對家族的壓力了?!?/br> “還真是……”老六沉吟道。把儒教的帶頭大哥弄到國子大學教書,確實是可以讓國子大學走出困局的一招妙手。 不說別的,至少以后士林,就沒有人敢公開懟自己了。大學生家里頭也知道,他們上的是正經最高學府,不是什么傳播異端學說的野雞學校了。 “只是這樣一來,他會不會喧賓奪主,跟老六來個鳩占鵲巢???”老四替老六擔心道:“就算他沒那本事,一通瞎攪和也夠老六受的?!?/br> “四哥說的也有道理?!崩狭c點頭,不愧是四哥,好兄弟,一輩子。 “放心,宋老先生何許人也?”太子卻斷然搖頭道:“他要么不答應,要么答應了就一定會盡職盡責,絕對不會當攪屎棍的,更不會干那種恩將仇報的事情!” “這樣吧,我來當這個保人?!闭f著他一拍胸脯道:“要是六弟你日后覺著宋老先生礙事,隨時跟我說,我當天就請他卷鋪蓋回老家?!?/br> “大哥這話說的,臣弟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太子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老六不可能再推三阻四,便唱起高調道: “國子大學的精神就是‘兼容并包、博采眾長’,還能容不下區區一個老儒?” “那戴良、蘇伯衡、胡翰三位你也一起收了吧?”太子笑道。 “那那,那也太多了?!崩狭樣樢恍Φ溃骸皟蓚€就有點容不下了?!?/br> “哈哈哈,你小子?!碧有χ呐乃募绨虻溃骸胺判?,大哥不是得寸進尺的人?!?/br> “呵呵,臣弟怕他們人多了欺負我……”老六心說我要是嘴再一禿嚕,這仨就都給我塞進來了。一個宋濂還好對付,讓這幫人湊成伙兒,那可真要雞犬不寧了。 “行,那三位就不麻煩你了?!碧有Φ溃骸爸灰蜗壬O聛?,他們幾個的問題就簡單了,我慢慢跟父皇磨吧?!?/br> “不管吳狀元他們了?”老四又請示道。 “顧不了那么多人了?!碧訃@息搖頭。朱標對那位開國狀元失望透頂,已經不想再保他了。 “明白了?!崩纤睦狭菜煽跉?,老頭子給的名單上本來人就不多,大哥要是保的人太多,他們實在不好交代。 …… 從春和宮出來,老四便回去錦衣衛衙門,抓緊給不在名單上的官員結案。老六則又回去武英殿,跟朱老板要人…… “什么?讓宋濂去國子大學任教?”朱老板聽了,打量著老六道:“你大哥讓你來的吧?臭小子,為了救他老師也是拼了?!?/br> “也不光是大哥的意思,兒臣也覺得宋太史這樣德高望重的大儒,能到國子大學任教,是件大好事?!崩狭阏溃?/br> “能讓天下儒生不再抵制國子大學,踴躍入學念書,兒臣覺得比什么都重要!” 第八一三章 儒生文法吏 朱楨自始至終也沒有說過,國子大學排斥儒生的話,反而是儒生一直在抵制國子大學。 因為他們將國子大學視作文法吏復辟的陣地。這勾起了他們記憶深處,曾經被文法吏支配的恐懼…… 正如太子所言,西漢時,政府的官吏是分為文法吏和儒生兩個涇渭分明的團體。 文法吏負責治國理政,儒生負責軌德立化。 在當時,前者無論人數和地位,都占據絕對優勢。蕭何曹參這些漢之名相,清一色都是文法吏出身。 而后者只是占據一些文翰禮儀方面的官職,譬如博士、文學侍從、太子舍人之類,無關緊要,地位低下。受盡文法吏的打壓和排擠。 這種局面在漢武帝時期開始得以扭轉,隨著儒術成為官方意識形態,儒生的地位開始大大提升。 而且至圣先師的子弟,善于吸收學習,也開始學習文法律令,積極參與到治國理政中來了。 盡管東漢儒生仍有‘俗吏繁熾,儒生寡少’的抱怨,但那也是因為其政治期望值較之西漢已大為提高。 在當時,儒生的上升通道已經完全暢通,那些兼有‘優事理亂’能力的‘通儒’,更能得到皇帝的青睞,比單純的文法吏擁有更優越的仕途前景。 最終儒生徹底壓制了文法吏,將其打為吏員,令其永遠沉淪下僚,再無上升通道。從此官吏殊途,判若云泥。 在儒教不遺余力打壓和掩蓋之下,知道文法吏昔日輝煌的人都不多了,官員們毫不羞恥的將吏員們的功勞據為己有……以至于絕大多數人,以為歷朝歷代都是靠儒生在治國,離了他們國家就無法運轉一樣。 當完成了對政治資源的徹底壟斷,儒生們不可避免的怠惰起來,沒有人愿意再辛苦學習治國理政的本領,反而將其視為俗務,不屑一顧。反正有卑鄙低賤的文吏來處理,何必被這些蠅營狗茍的俗務,玷污了自己高潔的思想? 于是通儒越來越少,耽于典籍、不諳政事的腐儒越來越多,他們也絲毫不以為恥,反而習以為常,反正這么多年都這么過來了,以后應該也不會有什么變化。 誰知卻出了個不懂事卻還較真的朱老板,非想用科舉選拔出能治國理政的讀書人。 這就像非要從一群狗里挑幾只狼出來,根本就是緣木求魚,怎么可能挑的出?讀書人是不學治國理政的,懂嗎? 要是單獨一個朱老板,也還好應付,畢竟他懂得不多,找不到癥結所在。儒生們捱上幾年,他沒辦法還是得捏著鼻子回來,跟儒教搭伙過日子。所以大家起先并不慌…… 可偏偏又出了個朱老六,給朱元璋道破了儒教一直以來掩蓋的真相——國家一直是靠吏員運轉的,走馬燈似的文官,不過是上傳下達的監工。跟太監沒有本質的區別…… 一旦勘破了儒教的障眼法,文官和士林在朱老板心里的分量大降,所以朱老板才會毅然決定支持老六,推行三項改革。 但朱老板也沒有要動搖儒家正統地位的心思,那會動搖老朱家的統治根基。所以他想的是改造儒生,讓他們重新成為掌握行政技能的通儒。 甚至老六口中的技術官僚,在朱元璋看來就是通儒的代名詞,而不是什么學了經學的文法吏…… 其實哪怕老六本人也知道,以儒生可怕的學習能力,一旦放下抵觸,開始學習‘庶政’,未來國子大學還是他們的天下。 所以能體系化的培養出通儒來,他就謝天謝地了。根本不奢求什么文法吏重振雄風……各方面差距太大了,實在強求不得。 …… 所以能讓儒生不再抵制國子大學,踴躍成為大學生,學習行政能力,朱元璋當然求之不得了。 他反復尋思,讓宋濂到國子大學任教,確實是一步妙棋,原本堅決的態度不由有些松動道:“那老儒的影響力可是極大,你就不怕大學生們都聽他的?不聽你的了?” “沒事,一來,兒臣只請宋濂一人,戴良、蘇伯衡那些人統統不請,要是他一個人能把兒臣一手建立的國子大學翻了天,那我還是老老實實回蘇州去吧?!崩狭πΦ溃?/br> “二來,兒臣還有對沖的法子,我準備把我老師搬到雞籠山上去養老,兩個老友做個伴兒,宋太史有什么苗頭,我師父也能及時掐滅了?!?/br> “哦?你師父身體又好了?”朱元璋眼前一亮,這法子確實靠譜,有劉伯溫在,誰也翻不了天。 “養了這些年,確實好一些了?!崩狭苤斏鞯?。 “要不讓他重新出山,來給咱當太傅吧?”朱元璋這些年不知動了多少次請劉伯溫重新出山的念頭,現在胡惟庸倒臺,朝廷急需能鎮得住場子的老臣,他對劉伯溫的渴求就更重了。 “就父皇這工作強度,我師父不用半個月就得一命嗚呼了?!崩狭鶇s斷然搖頭道:“我讓他去雞籠山是養老的,聽說老人在大學校園里能長壽……” “一個個都把老師捧在心尖尖上,從來不見對自己的老爹這么上心?!币娝@么堅決,朱元璋也沒法強求,酸酸哼一聲。 “父皇,恁說話要憑良心??!兒臣搞得這么狼狽,被天下讀書人往死里噴,還不都是為了父皇的執念?”老六登時就一陣火大,跟老賊瞪眼道: “這還不叫對老爹上心?那還能怎么上心?!” “你跟我瞪眼干啥?”朱元璋眼瞪得更大,彎腰做脫鞋狀道:“又找打了是不是!” “我瞪眼了嗎,我這是最近瘦了顯得眼大?!崩狭ⅠR慫了。 “哼,臭小子?!敝煸斑@才直起腰,罵一聲道:“發配那幫老儒,本就是為了給你減壓的?,F在你不領情,那咱也不當這惡人了?!?/br> “父皇好意兒臣心領了?!崩狭s緊做受寵若驚狀,盡管他知道老賊根本就是在送干人情?!罢埜富嗜蘸罄^續愛護兒臣?!?/br> “放心,誰在給這個家拼命,誰在摸魚當逃兵,咱清楚著呢?!敝煸暗溃骸叭グ??!?/br> “是,兒臣告退?!?/br> 第八一四章 又斷一條腿 在太子的不懈努力下,最終公布的胡黨名單成功縮水。不止宋濂保住了,那三個大儒,還有已經致仕的鄭九成,也被從名單上拿掉了。 他們的罪名從胡逆黨人,降為了與胡惟庸過從甚密,私相授受,被判處流放邊疆。這已經是太子能做到的極限了。 最后只有十一人被定為胡黨,處以極刑。其余官員在重新做了一份筆錄后,便陸續被放了回去。大部分人官復原職,只有少部分查實罪行較重的,剛被放出錦衣衛衙門,又被刑部帶走,做另案處理,無縫連接了屬于是。 邸報傳到河南等地,吳良、陸仲亨、唐勝宗等勛貴長長松了口氣。前番胡惟庸謀反失敗的消息,把他們嚇得整宿整宿睡不著覺。 別看他們整天把‘反他娘的’掛嘴上,但朱老板在一天,他們就沒人敢越雷池半步。 都是朱元璋一手帶起來的將領,太清楚跟朱老板造反一萬次,也不可能贏一次的。 胡惟庸被抓之后,這些個勛貴根本沒有魚死網破的勇氣。再說他們也沒那個實力,朱老板派他們到地方練兵,但又不給他們兵權。 別說各省的都指揮使了,就是下頭那些指揮使、千戶也不可能在朱老板還活著的時候,跟他們造反的。大家都沒活膩,沒人想白白送死的。 所以那幾天,只要一有風吹草動,他們就以為是朝廷派兵來抓自己了?;袒滩豢山K日之下,唐勝宗幾個甚至都寫好遺書,準備畏罪自殺了。 幸好朱老板快刀斬亂麻,沒幾天就公布了胡黨名單,一看自己不在上頭,這幫家伙才稍稍安心。但也不敢掉以輕心,唯恐這是朱老板的緩兵之計,等過去這段再收拾他們。 于是紛紛派人到鳳陽向韓國公問安,實則是想請問老大哥,這關到底過去了沒有。 “這關過去了沒有?”面對李存義轉述的問題,李善長苦笑不已。 那幫小弟不知道,他這個當大哥的,其實也好不到哪去。這幾天已經給嚇得,接連換了好幾條褲子了。 第一條褲子,是聽到胡惟庸真反了,想到九死一生的結果,嚇尿了的。 第二條是聽說胡惟庸謀反果然失敗嚇得。 第三條是聽說朱老板將文武百官統統抓起來嚴加審問,以為要掀起大獄,廣為株連嚇的。 收到胡黨名單之后,他本以為到此為止了。誰知第二天便接到上諭,命他立即入京覲見。 好家伙,第四條…… “老夫都不知此去是兇是吉,哪知道這關過去了沒?”李善長自嘲的長嘆一聲,貪婪的看著自己的莊園,這斥巨資營建的亭臺樓閣、曲水流觴,怕是這一去,此生無緣再見了。 “大哥,應該問題不大吧?”李存義這會兒也沒了復仇的膽氣,巴望著李善長道:“胡惟庸還算是條漢子,沒有牽連到咱們?;噬蠜]有確鑿證據,也不會動咱們家……吧?” “幼稚?!崩钌崎L卻緩緩搖頭,他雖然老年尿失禁,也有點老糊涂,但剩下的智力也不是李存義能比的?!澳惝敽┯拱擦耸裁春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