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不能都實現？”劉伯溫笑問道。

    “當然不能了，一二三四都給皇上推翻了，那到底誰是皇帝？”道衍笑道：“這大明朝誰能說了算？反正不是那幫文官……不過貧僧估計，皇上最后還是會答應他們一兩件事，調和折中一下的?！?/br>
    說著他嘿嘿一笑道：“這就是皇上和楚王殿下的陽謀——既然這些改革中任何一項，都會讓儒生們沸反盈天，那干嘛不三項改革一起推出呢？再拉上一個攻其必救的的孔廟，看他們怎么選吧？”

    第七五零章 亂世佳人楚海王

    炭盆上咕嘟嘟燉著蛋，劉伯溫在搖椅上微微搖晃，不禁暗暗贊嘆。

    這道衍和尚確實了得，把老六父子的想法看的清清楚楚……

    他昏花的老眼微瞇間，眼前猛塞雞蛋的胖大和尚，變成了半個月前，在這里大嚼辣雞的龐大老六。

    “有位我很尊敬的大噴子說過，‘中國人的性情是總喜歡調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里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和，愿意開窗了?！?/br>
    “這話有點意思……”劉伯溫不禁眼前一亮，笑道：

    “這么有見地的言官可不多。這人啊，往往長了嘴就不長腦子，是魏征說過的嗎？”

    “差不多吧?！崩狭斓溃骸拔腋富手v了這話之后，他也覺得很有道理，決定宣稱要把整個屋子都拆掉……而且關鍵是這事兒，他真能干得出來?！?/br>
    “那是?！眲⒉疁乜嘈c頭道：“這都洪武十三年了，誰還不知道你父皇的脾氣？”

    說著他問老六道：“所以說，你們爺們兒準備把官制改革、教育改革和科舉改革，一股腦都公布了？”

    “不錯?！崩狭c點頭道：“不過這三扇窗戶，我是都要開的，不然這屋子里還是不夠亮堂?！?/br>
    “嗯?！眲⒉疁匾差h首道：“教育改革必須要有科舉改革配合，而科舉改革又需要官制度改革來配合……”

    “是。只有六學一館的畢業生，都能考進士，而且各部衙門分科錄用，才會有人愿意學習經學以外的專業。

    “只有各專業都能擁有光明的前景，國子大學才能真正做大做強，結束‘獨尊儒術’的局面！”老六揮舞著手中的雞腿，聲音沉穩，目光堅定。

    “還真是……”劉伯溫點點頭，并不需要老六來跟他解釋此中的真意。

    因為這三大改革里浸透了他的心血?？梢哉f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了。比如‘官吏合流’的官制改革，就是他力主的。

    至于此中原因，展開說又是一篇大文章，留待日后細述。實在不能插敘之中再插敘啊……

    “不過你開這三扇窗，跟拆屋子也沒啥區別了吧？”劉伯溫有些無奈道。按照他的想法，此乃千年大計，當徐徐圖之、伏線千里，但那顯然不是老朱父子的風格。

    “沒事，我給他們準備了更勁爆的禮物——”老六便得意道：“去孔圣！”

    “去孔圣？”

    “對?！崩狭殖兑桓u腿，重重點頭道：“整個國子大學校園里，沒有孔圣人的一點痕跡，邊上也沒建文廟?！?/br>
    “你……”劉伯溫差點一口茶水噴他臉上道：“你這手也太損了。這是要刨他們祖墳??！”

    “他們不是口口聲聲說什么‘綱常名教、以名為教’嗎？”老六揶揄笑道：“還說什么‘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么，這次咱就看看，他們到底是要名，還是利？”

    ……

    龐大老六變回了胖大和尚。

    道衍一邊繼續剝蛋，一邊笑道：

    “按說呢，阻止那三項改革，才是當務之急。只要將其攔下，就能阻止對儒教地位的挑戰，到時候皇家一樣得畢恭畢敬將文廟請回去。

    “可儒教的核心是‘正名分’，所以才又叫名教?，F在楚王把他們的教主牌位移出太學了，他們別無選擇，必須要先維護孔夫子的名分。否則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更別說說服別人了?！?/br>
    “唔?！眲⒉疁攸c點頭，這話跟老六說的如出一轍?！叭缓竽?，你覺得三項改革會被駁回幾個？”

    “事實上，一個都駁不回?！钡姥軘嗳恍Φ溃?/br>
    “皇上和楚王這算盤打得精啊。首先，漫天要價、坐地還錢。四件事情里，儒教起碼得讓步一件吧？肯定是已經開始的教育改革了?！?/br>
    “而朝廷正式公布的旨意，不可能轉頭就下旨廢除，最多就是推遲再推遲，最后不了了之。而官制改革是三年后的事情，科舉改革也得等到三年，第一批大學生畢業以后才施行。所以暫緩不暫緩，根本沒影響。只要皇上想搞，三年后一樣可以搞起……”

    “所以貧僧預計，最后八成是各退一步，國子大學重新迎孔廟，士林接受六學一館的教育改革。至于科舉改革和官職改革，就先擱置下來，日后再議嘛?！鳖D一下，他沉聲道：

    “當然，這是朝野儒士齊心協力，前赴后繼為護教獻身的情況下。如果他們表現拉胯的話，怕是一個也爭不回來?！?/br>
    “嗯?！眲⒉疁攸c點頭道：“不得不承認，和尚有兩把刷子?！?/br>
    “嘿嘿……”道衍苦笑一聲道：“那有什么用呢？懷才不遇，純屬閑扯淡。不如吃蛋……”

    說著又開吃第十四個蛋……

    “……”老劉都被他這副惡鬼投胎的樣子，勾起食欲來了。但凡這雞蛋不是尿煮的，今天高低破個例。劉伯溫咽口唾沫道：“少來這套，以和尚的聰明才智，會不知道老夫叫你來干啥？”

    “干啥？”道衍含混道：“真不知道?！?/br>
    “那就算了?！币娝脝?，老劉淡淡道：“請回吧?！?/br>
    “嘿嘿別別，”道衍趕緊使勁咽下蛋黃，捶捶胸口，滿臉賠笑道：“開玩笑的，貧僧知道肯定有好事，這不顛顛兒就來了么?！?/br>
    “你怎么知道有好事？”劉基睥他一眼。

    “我又沒干壞事?！钡姥芤荒樚谷坏?。

    “教出個明王還不是壞事兒??？”劉伯溫冷笑道。

    “那都這么多年過去了，恁老不像是翻舊賬的人啊?！钡姥苜r笑道：“再說，就算東窗事發，也是官府拿人，不是恁老找我啊?！?/br>
    “呵呵……”劉伯溫笑笑道：“不是老夫要找你?！?/br>
    “是……楚王吧？”道衍心登時漏跳了一拍，這些年，他一直想要接近自己心目中攪亂世道的最佳人選——簡稱‘亂世佳人’，可惜一直被劉伯溫攔著沒機會。

    沒想到，機會這就在不經意間來了。

    “嗯?！眲⒉疁攸c點頭，淡淡道：“殿下讓老夫先跟你聊聊，問問你愿意去國外發展嗎？不愿意的話，就不用去見他了……”

    “呃，去國外發展？”道衍愣住了，這是他真沒想到的。

    第七五一章 相見時難別亦難

    南京正一觀，后院中堆滿了箱籠，小道士們還在不停進進出出，打包裝車。

    張懋丞已經上表謝恩，獲準離京了。為免夜長夢多，他明天就準備跑路。

    “哥，怎么連床都要帶走？”見小道士們為了抬出一張架子床，把屋門都卸下來了，張尋真無語道：“有這個必要么？”

    “都帶走，我再也不回來了我?！睆堩┮荒槇詻Q道：“我回去就把天師之位傳給三弟，我親自帶隊去安南傳教去我?！?/br>
    “懋丘才七歲……”張尋真無奈道：“還尿床呢?！?/br>
    “那有什么影響？還有一歲當皇帝的呢。七歲怎么當不了天師？”張懋丞苦著臉道：“meimei啊，你是不知道失去自由的可怕，哥哥我說什么也不想再來一回了?！?/br>
    說著他問張尋真道：“你怎么還不收拾東西？”

    “我有什么好收拾的？”張尋真輕輕攏著羽衣的袖口。

    “你東西可不比我少啊?！睆堩┛匆谎蹚垖ふ?，問她道：“是不是不想走？”

    “瞎說啥啊，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睆垖ふ婧咭宦暤?。

    “唉，別以為哥哥不明白，我也是過來人……你陷進去了?！睆堩﹪@口氣道：“這事兒也不怪你，都怪哥哥當初不做人?？傊阆朐鯓痈绺缍贾С帜恪?/br>
    “是我自己要到南昌城救你的，別說的跟你把我賣了似的?！睆垖ふ鏇]好氣道：“再跟你說最后一遍，我沒有陷進去。那種品性惡劣的男人，哼，整天就知道做弄我……”

    她輕咬著嘴唇，故作兇惡道：“這輩子還沒人敢這么對我呢，我一定要出這口氣才行……”

    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自己的聲音膩的就像在撒嬌一樣。

    “唉……”張懋丞拿這個口是心非的meimei也沒辦法，更不敢多說教。不然肯定會引火燒身的。

    這時，前頭有知客道士快步進來稟報，說楚王殿下駕到。

    “??？咋都沒提前知會一聲？”張懋丞一聽，趕緊吩咐道：“快，更衣，準備儀仗，開中門接駕……哎，尋真，你咋回屋了，得跟我一起接駕啊?！?/br>
    “殿下是微服來的?！敝偷朗刻嵝训揭话?，老六那洪鐘般的聲音，便在他身后響起：

    “哈哈，沒錯，本王就是私下來送送真人，不要搞那么大動靜?！?/br>
    “貧道拜見殿下?！睆堩┶s緊稽首。

    “咱們兄弟，有什么好客氣的？”老六笑著穿過月亮門，便看到院子里鬧鬧哄哄的景象。

    “呦，這是明天就要走？”

    “不是已經跟殿下辭行了么?！睆堩┯樣樀溃骸皻w心似箭啊?！?/br>
    “好啊，回去吧?！崩狭呐乃募绨虻溃骸皠e忘了答應本王的事?！?/br>
    “殿下放心，貧道把殿下的差事當成本教頭等要務，回去把家里安頓好了，貧道就重建教團，親自帶隊去安南傳教?！睆堩┍阋荒樥溃骸暗钕抡f得對，傳教才是一門宗教的第一要務！”

    “好好，大真人有這個覺悟，真是太好了?！崩狭緛碇皇歉吞變删?，一雙眼直盯著張尋真的房間。聞言登時收回視線，刮目相看張懋丞道：“失敬失敬啊?！?/br>
    “貧道怎么說也是祖天師之后，”張懋丞便一臉自豪道：“我們張家就是為了傳教而生的?！?/br>
    一點也看不出，老六沒來之前，嚇得再不敢回來那慫樣……

    “嗯嗯，真是系出名門、不同凡響??！”老六自然不吝贊美，反正夸人又不花錢。然后便拉著張懋丞，叮囑他到安南傳教的注意事項。

    兩人這一說就拉不住了，竟足足聊聊半個時辰，還沒要打住的意思。

    “……你的身份，去了安南，國王肯定要奉為上賓的，而且安南也急需引入宗教力量，來抵抗占婆佛教對百姓的吸引。所以這是個很好的機會，就看你們怎么借此良機，迅速站穩腳跟了……”

    “嗯嗯?！睆堩┞牭眠B連點頭，若果真如此，此番安南行確實有搞頭。

    ……

    那廂間，張尋真回去涂脂抹粉，精心打扮一番，就坐等人來請自己，出去與楚王見面了。

    誰知左等右等，不見動靜，伺候她的小道姑出去看看，回來稟報說，殿下和她哥正聊得火熱，估計一時半會兒還顧不上她……

    張尋真不禁心下一黯，沒想到都這時候了，他還只顧著跟大哥說話。難過的眼淚都要下來了。

    伺候她多年的小道姑，不禁暗暗一嘆，終究是錯付了。小道姑知道自家小姐其實不想走，其實她想留，不過得某人親口留人……

    但看到某人這番表現，怕是要讓小姐失望了。

    小道姑剛要安慰她幾句，卻見張尋真霍然起身：“不行，都臨走了，我得去把這口惡氣出去！”

    說完便腳踏罡步出去了。正所謂山不就我我就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