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訪者中，不乏部堂高官、文壇泰斗，可惜不管來人什么身份，都被拒之門外。

    “我家老爺身體不好，已經久不見客了?！崩祥T子不厭其煩的一遍遍喂著閉門羹道：“尊駕還是請回吧，不要在這兒浪費時間了?！?/br>
    “老夫是他一起求學的故友，他也不肯見一面嗎？”

    “沒辦法，老爺說了，誰都不見?！?/br>
    “請老人家轉告青田先生，事關圣教存亡，道統斷續，他身為孔孟門徒，不可袖手旁觀??！”

    “之前就有人叫小老兒轉告過了，我家老爺也讓小老兒轉告諸位，他老了，糊涂了，幫不上忙了?！?/br>
    “怎么幫不上忙了？”有人便忍不住大聲嚷嚷起來?！八浅醯睦蠋?，阻止楚王滅教責無旁貸！”

    “聽不懂你在說什么……”門子搖搖頭，把門關上。

    “開門開門，我們要見劉伯溫！”門外眾人氣急敗壞的大聲嚷嚷起來。

    要不是老六提前派了護衛來給師父站崗，這些快要急瘋了的家伙，真能破門而入，當面逼老劉表態。

    不過現在，面對那些如狼似虎的粗大軍士，他們也只能大聲吆喝，不敢越雷池半步。

    之前就有個不信邪硬闖的，越過了地上的紅線，被那些護衛拎起四肢丟河里去了……多冷的天啊，可不敢再頭鐵了。

    “借光，讓讓?！本驮诒娙藷o能狂怒，只敢動口之際，一個富有磁性的聲音在他們身后響起。

    “你誰啊你！”眾人正沒出撒氣呢，聞言回頭怒目而視，只見是個滿臉笑容，但一雙三角眼讓人生寒的胖大和尚。

    “貧僧法號道衍?！迸执蠛蜕袉问中卸Y，因為他另一手托了個缽盂。

    “你可是高季迪北郭十友之一的釋道衍？”拜高啟所賜，有人聽說過他的名號。

    “正是貧僧?！眮碚哒呛镁貌灰姷牡姥芎蜕?。

    “道衍大師，你也是為了我儒教存續而來??？”眾人便高興問道。

    “貧僧現在是釋教弟子，不好干涉你們儒教的事情吧”道衍一臉為難的笑道：“我就是來串個門子的?！?/br>
    “別白費勁了，進不去的?！北娙迨勘憔趩实溃骸皼]看我們都吃閉門羹了嗎？”

    “啊，貧僧的臉盤子寬，面子可能要比你們大一些?！钡姥軈s不在乎，舉著缽盂往人堆里扎道：“當心湯汁啊?！?/br>
    “什么味兒，這么sao臭sao臭的？”眾儒士忙紛紛掩鼻。

    “臭就對了，這是貧僧專門給伯溫先生討的偏方——童子尿煮雞蛋?！钡姥苄Υ鸬?。

    呼啦一下，人群就閃開一條通道來，唯恐被濺上個一星半點兒。

    道衍便托著缽盂，施施然往誠意伯府大門口走去。

    “你個和尚，怎么能開葷呢？”有人指責他道。

    “這是給誠意伯帶的?！钡姥鼙愕溃骸皩Ｖ卫涎刍杌?、食欲不振?！?/br>
    “那你也不能煮雞蛋??！”又有人怒道：“佛祖說，一切出卵不可食，皆有子也！”

    “和尚這缽盂里頭，只有童子尿?！钡姥苷f著，作勢要揭開蓋子道：“雞蛋得誠意伯自備?！?/br>
    “不用不用，合著你就捧一罐子尿來的？”眾儒士滿臉黑線。他們就夠不要臉了，但最多也就禮輕情意重，還沒端著尿去人家做客的。

    “這可不是一般的尿，都是貧僧挨家挨戶化緣來的，六歲以下的童子尿?！钡姥軈s煞有介事道：“而且我都是親眼看著小孩兒尿進去的，一點兒不摻假?！?/br>
    “好了好了，別說了……”儒士們都快吐了，目送著道衍來到門口。

    “阿彌陀佛，通報一聲，就說道衍來了?！钡姥苁滞心蚬?，單掌行禮。

    “等著?！笨撮T的軍士轉身進去通報，不一會兒轉回道：“進去吧?！?/br>
    說著揮手下令道：“放行?！?/br>
    “多謝?！钡姥艿缆曋x，大步流星往里走。

    眾人一看，哦，合著我們就差了一罐子尿是吧？

    趕緊高聲對道衍道：“高季迪是我儒教翹楚，為了護教慘死，大師身為他的密友，怎么能不為我儒教出一份力呢！”

    “是啊大師，幫幫我們吧?！鄙踔劣腥搜肭蟮?。

    “阿彌陀佛?！钡姥芨咝宦暦鹛?，只給了他們一個層層rou褶的后腦殼。

    ……

    誠意伯府書房中。

    劉伯溫坐在搖椅上，靠著炭盆看著書，腿上還蓋著層薄毯子。

    看到胖大和尚進來，他便笑罵問道：“你個禿驢真提了一罐子童子尿來？”

    “那哪能呢？”道衍便笑呵呵道：“貧僧是那種小氣人么？”

    說著提起炭盆上的水壺，把缽盂往上一坐，掀開蓋兒獻寶道：“瞧瞧，不光童子尿，還是有雞蛋的?！?/br>
    “你給我提開，還放在火上煮，還嫌不夠sao嗎？”劉伯溫見狀罵道。

    “哎，雞蛋都涼了，得加熱才好吃?！钡姥芤槐菊浀男Φ溃骸霸谒五ニ麄兝霞夷沁?，開春這時節，家家戶戶討要童子尿。據說沒有一滴童子尿會浪費呢，都用來煮雞蛋了?！?/br>
    “呵呵呵……”劉伯溫不禁失笑道：“沒那么夸張吧？老夫和宋先生相交多年，怎么沒聽他說起過?！?/br>
    “那就是他不厚道了?！钡姥芷财沧斓溃?/br>
    “吃了這童子尿煮雞蛋，夏天不會中暑，春天不會犯困沒力氣，東陽人從小就吃。他肯定也不例外，不然都七十多了，咋身子骨還那么硬朗呢？”

    說著三角眼一瞇道：“這會兒正星夜兼程往京里趕呢?！?/br>
    “哦，是么？你消息還挺靈通？”劉伯溫看這居心叵測的和尚一眼。

    “貧僧哪有什么消息？”道衍呵呵一笑道：“他是文壇盟主，士林泰斗，出了這么大的事兒，哪能安心躲在家里？”

    這時，缽盂里上來熱氣了，屋里登時就sao透了……

    劉祥進來給爺爺上茶，差點沒噦了。

    “這啥味兒??？在屋里煮尿了么？”劉祥忍不住脫口道。

    “嘿嘿，是，童子尿煮雞蛋?！钡姥芤廊恍呛堑?，伸手從缽盂中撈出一個，燙的他手指頭都捏不住，雞蛋在指尖不斷跳動。

    但道衍不愧是老饕，都這樣了，不一會兒，就剝好了雞蛋皮，遞給劉祥道：“來，嘗一個。聞著sao，吃著香！”

    第七四九章 和尚吃雞蛋，聰明無極限

    “噦……”劉祥擱下茶盤，跑外頭吐去了。

    “這孩子，不知道好東西好吃?！钡姥苡樣樖栈厥?，又遞給劉伯溫道：“專門給你煮的，吃了就不怕冷了?！?/br>
    “你自己吃吧?！眲⒉疁鼐粗x不敏道：“我茹素多年了，用不得葷腥?！?/br>
    “真不吃？”

    “廢話，好東西么……”老劉翻翻白眼，他一世英名，不能毀在個尿蛋上。

    “不知道好東西好吃?！钡姥芷财沧?，便自己津津有味吃起來，一邊吃還一邊贊道：“咸咸的、香香的，連蛋黃都是咸的，吃了一個還想吃……”

    “那你就全吃了吧?！眲⒉疁貨]好氣道：“口這么重，當什么和尚？快還俗吧你?！?/br>
    “那不成，托劉施主的福，貧僧好容易才在天界寺謀到一僧職，總算是吃上皇糧了，怎么還俗呢？”道衍一邊往嘴里塞童子尿煮雞蛋，一邊含混道：“那貧僧不又一事無成了？”

    “你少在這兒賣乖裝可憐?！眲⒉疁貐s冷笑道：“去年陳潛夫余熂那幫人攪風攪雨，你也沒少在里頭摻合吧？”

    “冤枉??！”道衍口中噴著蛋黃沫子道：“不能因為他們也是蘇州人，就武斷認定，小僧也參與其中了??！”

    “你當初跟高啟那十一人，不就是蘇州士林的領導者么？”劉伯溫淡淡道：“陳潛夫可是高啟的密友，別跟我說你們不熟?！?/br>
    “熟歸熟，可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貧僧早就跟他們劃清界限了?！钡姥芸嘈Φ溃骸澳切﹤€蠢材就是不聽勸，我跟他們說多少遍了，洪武朝的文官狗都不如。至少狗還能給皇上看家，急了還會咬人呢?！?/br>
    “而這幫文官呢，武不能保家衛國，文沒法經世濟民，只有一身前朝帶來的壞毛病?！闭f著他不屑笑道：

    “靠這樣一群什么都不會，什么都不懂，只會三綱五常、道德說教的蟲豸，怎么能治理好國家？”

    “這樣的儒家官員，不過是些光鮮的擺設罷了。從朝廷到地方，有他們沒他們，各級衙門都一樣轉。你說憑什么叫皇上在乎他們？”

    “是啊?！眲⒉疁厣钣懈杏|的頷首道：“十年寒窗并不能讓儒生懂得河工漕運、查找隱戶、征發徭役這些最基層的工作?！?/br>
    說著他忍不住嘆了口氣道：“而且地方上的人口田畝、財力多寡這些關鍵的信息，都掌握在那些地頭蛇胥吏書辦手中，事情也得胥吏來辦。所以才會有人說，皇帝其實是與胥吏共天下。官員不過是朝廷派下去，代表皇帝監督胥吏工作的罷了?！?/br>
    “對吧，洪武朝的文官，沒那么重要的?！钡姥苄Φ溃骸八曰噬吓碌米镂鋵?，怕得罪軍隊，怕得罪百姓，甚至怕得罪胥吏，就是不怕得罪他們……你說他們鬧個什么勁兒？那不是越蹦跶死的越快嗎？”

    “唉……”劉伯溫長長嘆了口氣道：“袞袞諸公，不如你個和尚看的清楚?？傆X得自己很重要，其實他們根本沒那么重要?！?/br>
    “沒辦法，當局者迷，貧僧這旁觀者清罷了?！钡姥苓B吃了八個童子尿雞蛋，噎得直翻白眼，趕緊端起茶壺，沖嘴噸噸噸灌了一通，這才舒服的喘口氣道：

    “要是換了貧僧在他們那個位置，也會覺得自己很重要，少了自己不行的。但其實把他們全換掉，也不影響國家的稅收和運轉?！?/br>
    說著他嘿嘿一笑道：“再說，貧僧還真不屑于這種小打小鬧，我要干就干票大的，驚天動地那種?！?/br>
    “你胃口倒不小……”劉伯溫看著他剝了一地的雞蛋皮，語帶雙關的苦笑道。

    “那是?！痹趧⒉疁孛媲?，道衍也絲毫不掩飾道：“大丈夫一生一世，轟轟烈烈，豈能跟陳潛夫那幫人一樣蠅營狗茍，凈干些不光彩的事體？”

    “你還真是……”劉伯溫哭笑不得的看著他道：“別具一格呢。要是生在亂世，到真有可能做一番事業?！?/br>
    “可惜我出山太晚……”道衍郁悶道：“皇上這江山打得太快?！?/br>
    “沒辦法，誰讓有老夫在呢？”劉伯溫便淡淡道。

    “呃……”道衍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老先生心情大好啊，都開起玩笑來了?？磥砟呛又?，定是出自你的手筆，不然你不會這么輕松?！?/br>
    “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劉伯溫這點就比目前的道衍高明，不管對方猜的多準，反正沒有證據，就是不承認。

    因為他除了是個智謀家外，還是個飽經磨難的政治家……而道衍，還什么都不是。

    “青田先生真謹慎啊?！钡姥墚斎幻靼姿南敕?，不禁贊道：“貧僧要向你學習啊?！?/br>
    說著他正色問道：“不知先生喚貧僧來，有何吩咐??？”

    原來是劉伯溫叫他來的，怪不得他那么自信，一定能進門呢。

    “那件事待會兒再說?！眲⒉疁貐s擺擺手道：“咱們接著剛才的話題往下聊，你說洪武朝的文官不重要，胥吏比他們都重要……聽你這意思，是不看好文官這次的抗爭啊?！?/br>
    “當然不看好，把他們全殺了都沒多大影響，他們拿什么抗爭抗爭？”道衍指指門外道：

    “都求到你這個不問世事的老先生門上來了，你說他們有多不著調吧？”

    說著他又話鋒一轉道：“當然，皇上也不可能把他們都殺光。至少國子大學生沒頂上來之前，還得靠他們來運轉朝廷，坐鎮地方呢。他們要是真能拿出魚死網破的勇氣來，前赴后繼、舍生取義，估計他們的四個訴求，說不定能實現一兩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