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的餐桌 第89節
回頭看看怯生生地站在門口送別自己的云初,他的腦子也一陣混亂,他一時弄不清楚,眼前這個少年人,到底是一個嬌生慣養的富家公子,還是一個可以披甲執銳,沖鋒陷陣的猛士。 公孫跟裴行儉的馬才離開晉昌坊,狄仁杰的腦袋就出現在云初的脖子后邊。 “你看,我就說嘛,她一定認不出你來的?!?/br> “她能認識你?” “認不出來的!” “你憑什么這么自信?” “我狄氏一族的男子,只要年過二十,就會肥胖起來,你看著,只要你愿意天天給我吃肥豬rou,再過四五個月,我的面貌就會大變樣,她絕對沒有認出我的可能?!?/br> “你為什么要變肥呢?現在這個模樣看起來不好嗎?” “你知道個屁啊,咱唐人以胖為美,男子若是沒有些許肚腩,就沒有郎君像,穿上官服也不好看。 就你這副模樣,人家第一眼就會覺得你是一個孌童,而不是什么美少年。 告訴你,盡快把自己吃得胖起來,要不然下次就不要跟我一起出面,這會讓人誤會我養了一只孌童,影響我娶高門貴女?!?/br> 云初低頭看看自己這一身淡紅色外袍,覺得狄仁杰的話說得很對,別說別人了,自己看著都很不舒服。 “你最近在干什么?總是早出晚歸的不見人影?!?/br> 狄仁杰嘆口氣道:“醴泉坊有一家人的院子倒塌了,偏偏他們家院子的隔壁就是胡人的寺廟,他家的墻倒了,連帶著把胡人寺廟的墻也砸倒了一大片。 胡人就要他們家賠錢,或者賠墻壁,這家人不肯,胡人就把這家人告到了官府,不等官府判下來,這家的老嫗就一頭撞死在胡人大寺的經堂之上。 胡教的人認為這個老婦的血玷污了神圣的經堂,就把這個老婦是尸體用火給燒了,然后老婦家里的兒子不干了,就要胡教的人賠命。 身為大唐子民,怎么可能如此白白死在胡人的經堂里,更何況尸首被一把火給燒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最近就在忙這件事呢?!?/br> “挑起胡人跟漢人之爭不好吧,畢竟,這些胡人現在很有錢不說,大唐還指望他們能從萬里之外,帶來更多的好東西呢?!?/br> “你的意思是說,不要弄成胡人跟唐人的紛爭,應該弄成佛門跟胡人的信仰之爭?反正他們都是外來的是吧?” “我沒有這樣說過?!?/br> “你說的每一個字都是這個意思,我也是這么想的,胡人帶來的好東西太多了,丟棄了很可惜,唐人如果起來對付胡人,這些胡人就會害怕不再來了。 所以,只能弄成寺廟跟寺廟之間的沖突,這樣一來,影響可控,斗爭的范圍可控,我也能從中漁利。 好吧,就這么辦,馬上讓老婦的兒子去醴泉寺哀告,就說信男女被胡人寺廟里的和尚給打死了,求僧官給一個交代?!?/br> “老嫗的兒子如此聽話嗎?” 狄仁杰瞅著云初的眼睛道:“我貼錢幫他討回公道不說,還答應事后把所有的賠償都給他,還準許他家的小兒子當我的馬夫,他為什么不聽我的話?” 云初倒吸了一口涼氣道:“這就是你的開局?” 狄仁杰道:“胡人寺廟做的不地道,墻塌了這是天災,就算是鄰居,這個時候按照我大唐的規矩,應該自認倒霉,提著禮物去慰問鄰居,然后自己把自家的墻修建起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不成嗎? 非要讓一個窮的連飯都吃不起的人家賠償自家的墻壁嗎?為此,還死了一個唐人,死了一個唐人還不算,還把人家的尸骸一把火給燒了,美其名曰凈化,這就太欺負人了?!?/br> 云初笑道:“晉昌坊也有人家的墻壁砸倒了別人家的墻壁,還壓死了一只羊,他家鄰居沒有提著禮物去慰問,還要那家人修墻,賠羊,坊正劉義也是這么斷的?!?/br> 狄仁杰道:“要求是不同的,我說的是君子之爭,小人之爭就是你晉昌坊的那個樣子,君子之爭可不是這樣的,那些胡人不遠萬里來到大唐,不作君子難道是來做小人的嗎? 粟特人的首領拜見陛下的時候就說他們粟特人都是好人,是富人,是奉公守法的人,簡稱君子。 既然他們敢自稱君子,自然要以君子的道理來做事,不能自稱是君子,卻行小人之事?!?/br> “嗯,你說得很對,問題是你怎么從中獲利呢?” “自然是發動坊民,連同醴泉寺的僧官,一起去胡人寺廟討一個公道?!?/br> “然后,你就自發地成了醴泉坊百姓的話事人是嗎?” 狄仁杰大笑道:“醴泉坊里沒人才,我不當這個話事人,還有誰有資格當這個話事人呢? 再說了,老子有本事點起這堆火,就有本事熄滅這堆火。 三天后,我就要發動了,有不少的太學生愿意去為我吶喊助威,你去不去?” “目的呢?我是說達到什么目的你才會罷手?” 狄仁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水,淡淡地道:“胡人寺廟想要安寧,一月必須交付醴泉坊五百貫錢,再由醴泉坊的窮困坊民進入胡人寺廟負責,灑掃,整理花木等雜事。 胡人寺廟不能把大門關起來自顧自地做禮拜,而自我隔絕于唐人之外,畢竟,這里是大唐,既然胡人來到了大唐,就要做到入鄉隨俗,不可自閉,否則就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之嫌?!?/br> “啪啪啪”聽了狄仁杰的布置,云初忍不住鼓掌,這個計劃非常的精妙,切入點也極度有cao作性。 不但考慮到了普通升斗小民的愿望,也顧及到了長安大人物對胡人寺廟長久以來的擔憂。 畢竟,這些年以來,盤踞在長安的粟特人確實太多,寺廟也越來越多。 太宗皇帝當年進“天可汗”的時候曾經說過,萬邦之民,皆是朕的子民,朝廷不好對胡人下手,現在好了,地方上的沖突,廟堂之上的人只需要俯首旁觀就好。 “你看這樣啊,你有錢了之后呢,就需要對醴泉坊進行全方位的改造升級,我可是聽說了,你醴泉坊里的居民大多是給別人家當奴仆的,沒有好人手。 我可以從晉昌坊給你調派一些人手,按照你的意愿來改造醴泉坊,我這里的人都是好手……” 云初這個很好的建議,被狄仁杰斷然拒絕了,他聲稱,他手里的五百貫錢,哪怕全部讓那些不怎么會干活的醴泉坊坊民賺走,也絕對不會讓晉昌坊的人賺走,否則,就是他這個醴泉坊里長的失職。 “你家的棉被是一個好東西,不如……” “滾——” 狄仁杰見事有不諧,站起來就走,走到門口攀著門框回頭瞅著云初道:“我一定會找到一門可以長長久久給醴泉坊帶來收入的活計,到時候你莫要求我。 要不然,把你釀造烈酒……” “滾——” 狄仁杰長吸一口氣,瞅著朗朗晴天嘆息一聲道:“這世上一心為民,可以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人都去哪里了,難道只剩下某家一人不成?” “拋頭顱,灑熱血的事情老子已經干過了,至于你以后跟我盡量多談書本,少談錢就對了?!?/br> 第一一八章 民心似鐵,官法如爐 “將軍!” “哈哈,我可以飛相?!?/br> “再將軍!” “我把士支起來你就沒法子了吧?娜哈,你倒是動動你的車啊,到現在還沒離開老窩呢?!?/br> “我不管,我用炮打掉你的士兵?!?/br> “看清楚咯,你要是用炮換掉我的士,你可就沒有炮可以用了?!?/br> 老猴子現在有了一個新的游戲,那就是跟娜哈下象棋,還每次都能取勝。 事實上,云初覺得只要是一個知曉象棋規則的人都能下過娜哈,只要跟娜哈多下幾盤棋之后,都會索然無味的,只有老猴子是不一樣的。 這個老家伙以恍若天人的毅力在陪著娜哈下棋,且樂此不疲。 云初知道娜哈為什么會如此癡迷于象棋,完全是因為只要她愿意下棋,就能少寫很多的大字,所以,她寧愿下棋消磨時間,也不肯進入書房練字。 哪怕下棋輸了要被對方捏鼻子,她也毫不猶豫地選擇下棋。 只要云家不遠處的飯堂開始敲鐘了,娜哈就會立刻放棄下棋,向飯堂飛奔。 就是這個孩子的飯量實在是太嚇人了,一頓飯吃十個全麥饅頭是常事,最可怕的是,吃了十個饅頭不算,這孩子還能吃滿滿一盆面,一大盆菜。 因為吃得實在是太多了,為了減少對家里的愧疚感,這孩子再也沒有要過云初給她的例份錢。 沒錯,外邊的飯堂就是云家的大廚房,一般情況下,家里人吃飯,都會去大廚房里吃,只是,除過云初跟娜哈,家里的仆役們只能等士子們吃完了,再吃。 大唐的羊rou,雞rou,鵝rou很貴,但是,豬rou,鴨rou卻很便宜,尤其是鴨rou,這東西的價值連雞蛋都比不上,至于鴨蛋,因為鴨子吃葷,蛋里有腥氣更是價錢賤如土。 云家的廚娘每天都要炒七八鍋鴨子rou,三四鍋醬燒豬rou,什么豬心,豬肝在鹵制之后,更是受到了士子熱烈歡迎。 就是吃豬腸子還是一個大問題,士子們之所以能接受豬rou,是因為云家的廚娘把這個東西制作得實在是太好吃了,讓他們暫時忘記了豬的腌臜,至于盛裝五谷輪回之物的豬腸子,他們還是敬謝不敏的。 崔氏手里就沒有可以浪費的物料,在從云初口中知曉豬腸子的做法之后,她就自作主張地往豬腸子里添加了一些肥膘rou,用來提升豬腸子的品質,然后,一種叫做葫蘆頭的苦力美食就出現了。 低級的只給一碗湯加一點不值錢的腸子,跟兩個黃饃饃收人家五個錢。 高級的給一碗湯里面有腸子跟一片肥膘rou,再加兩片切成斜片的油豆腐,最后給一個胡餅,就要收人家十個錢,加湯另算。 這個活計晉昌坊的老婦們搶著干,只要從云家領一個一鍋湯,一些腸子,一些油豆腐,一些肥膘rou,自己再備一點蔥蒜,就能挑著一頭帶著小爐子的挑子,找苦力多的地方去做生意了。 但凡有人問起這葫蘆頭能不能吃,賣葫蘆頭的老婦就會果斷地抬出孫神仙的名頭。 孫神仙從不賣假貨,更不會虧待百姓,只要是經過孫神仙之手的東西,即便是毒藥也能下肚,這在大唐絕對是常識。 肥腸里面全是肥油,咬一口油水就會滋滋亂冒,肥膘rou更是只見豬皮,不見紅rou,這東西本身就被豬骨頭湯熬煮的稀爛,就算是沒牙的老漢,老嫗也能用沒牙的嘴一點點抿下去。 這導致云初在逛長安的時候,時不時地就能聽到一聲聲女人喊的——“賣葫蘆頭唉,油水充足的葫蘆頭唉”,每當聽到這種喊叫聲,云初心里面就暖和得厲害。 如此的長安,總算是有點長安的模樣了。 云初是不吃葫蘆頭的,不是他不吃這東西,而是在等待崔氏從農戶家訂購的,只吃青草跟飼料,并且閹割過的豬出欄。 大唐人對于閹割技術掌握的比后世人強多了,主要是人家不但閹割羊,還閹割人。 掖庭宮里這種老把式多得很,據說,被稱之為一刀下去永不留后患的名家就有二十個之多,閹割豬對人家來說是小意思,如果云初需要,把曲江池子里飼養的,番邦進貢的大象閹割掉也不算難事。 云初還聽說那些工匠里面還有閹割雞的,不知道是怎么個cao作法,準備等有時間觀摩一下。 士子們來了,最麻煩的不是云家的廚房,而是澡堂子,二牛經常因為伺候不過來那么多的士子,急得直哭,放著一大片白花花的rou搓不了,賺不到錢,是這個孩子畢生之痛。 尤其是現在搓一個澡能收五文錢的情況下,二牛不得不向劉義建議多增加兩個搓澡的。 晉昌坊里一個閑人都找不到……即便是沒牙的老嫗,也坐在屋檐下邊,一邊看管搖籃里的孩子,一邊還要搓羊毛線,因為,晉昌坊開始編織毛毯了,需要大量的羊毛線。 二月里的長安還是很冷,即便是河邊的楊柳已經開始吐出新芽,一個不注意,臉上被寒風吹出血口子依舊是家常便飯。 想要“吹面不寒楊柳風”的感覺,至少等到了柳樹葉子全部長出來才成。 過去的那個冬天,對長安人來說算是平安的,就是錢不怎么值錢了。 不過,這也不算什么,一天少吃一頓也就是了,日子還能接著往下過。 每天,城門打開的時候,還是有烏泱泱的一大片人,帶著各種各樣的希望進入長安城,同時,也有一群群面容枯槁的人離開了長安城。 醴泉坊胡人大寺里的一個長老,當著醴泉坊的坊民的面,用刀子割斷了自己的咽喉,聽說,喉嚨里的血飚出去一丈多遠,把石頭臺階染得血紅血紅的,給那個撞死在經堂里的老婦賠上了性命,此事,就此作罷。 云初去得晚了一些,沒看見飆血的大場面,只看到一群波斯和尚圍著一個身著白衣的老胡人在那里哀哀地哭泣,而狄仁杰還專門給那個死去的波斯胡人上了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