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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第五日了。 安梁王府上下如同死寂,活人猶在,聲息不往。 那日樊長御離開后,留下女帝親詔,陸玉攥著那封布帛詔令,攥了一天一夜。 初期難以接受的時間流逝后,她情緒變得不穩定,一會極其低落,一會極其憤怒。 若不是陸啟及時發現,毀壞詔令更為大不敬,更是罪加一等。 大起大落極致的情緒不能控制對她的身體消耗很大,她昏睡在書房中,昏睡在房間里,昏睡在渡廊的憑欄木柱邊。偶爾醒來時會忘記自己為什么睡在這里。 那種至死無力的感覺時隔多年再次蔓延,緊緊扼住咽喉。 殘風飛卷著枯葉,細雨連綿,呵氣成霧。 渡廊的憑欄邊,陸玉看了一下午的落雨。她眨了下眼,眼睫上黏墜感才令她意識到臉濕濕的,不知道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 滴答滴答,是人世間最后的聲響,連接兩個世界的通路。 陸玉攥緊了胸口的衣裳。她感到冷,又覺得胸腔空蕩,大口呼吸仍不能緩過滯悶感。 她有些喘不上氣。 掌心自她后背傳遞溫熱,驅散她的不適。她晃神,側眸,是陸啟。 “二……二哥……”她牙齒細微地打顫。 “時明,別怕?!彼粗?,仿似一切沒變化。 “我們在一起,便是死,也是一家團聚?!?/br> “這一次,不是你一個人了?!?/br> 她蜷縮著膝蓋,抱腿縮在窄板倚欄上,眨眨眼,膝上布料沾濕兩點,暈散成不規則的深痕。 “我不能為你們做任何事??墒菚r明…… “你不甘,對不對?”他拿出絲巾輕拭她臉上淚痕。 “我們都不相信長兄投敵??墒俏覀兯彩莿e人所述?!?/br> “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沒有比現在,更差的情況了?!?/br> “時明,振作些?!?/br> “我們都在?!?/br> 陸啟什么時候走的,陸玉不記得了。她渾渾噩噩站起身,腦子里沒有想過要去哪里,可是身體不由自主地走向書房。 風雨飄搖。敲打著門框。 她推開門。 有細微金聲摩擦。 陸玉側首,書架上懸掛的金劍晃動著,劍穗搖擺,晃著她的眼,仿若靜寂中錚然的轟鳴。 她握住了那把劍,拔出一段,劍光陡出,劍刃冷冽鋒利,劍身映出她漆黑不見底的眼眸。 劍柄握到溫熱,沾染執劍人的體溫。 陸玉望向窗外。 …… 深夜,雨終于停了。 踩踏地面的細微泥濘聲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隱在夜色中的身影迅捷而靈敏,破開四四方方的天地,踏月出府。 從王府到宮廷的這段路,她走了無數遍。 陸玉抬首望月,月不見影。 未央宮內。 長信宮燈在外殿徹夜明亮。 女帝又是深夜批完奏疏,沐浴完畢已經是丑時。 未央宮側殿是沐池,從沐池回轉正殿的時間,女帝無需有人跟隨侍奉。 原先進宮的那批男君,女帝一直極少召見,每日的公務幾乎讓她連抽身吃飯的時間都沒有。 女帝穿好鞋襪從沐池回往正殿臥寢處。偌大的宮殿內,宮人都已經退到了外殿,女帝一人穿過廊道,內殿明滅燈光下,卻見帷幔處有朦朧跪伏人影,身形單薄。 “什么人?” 迭帳重重,女帝瞇了眼,穩住心緒,緩步上前。撥開層層紗帳后的模糊人影,身形漸晰。 “安梁王知曉夜闖內宮,違詔出府,是何罪過嗎?”女帝聲音冷冽,垂眸瞥向跪伏的極低的陸玉。 陸玉跣足薄衣,脫冠披發,額頭貼在冰冷石磚上。 “罪臣知罪……”她小心翼翼抬首,哀求著望向女帝,一字一句,“罪臣千刀萬剮,死不足惜。今夜斗膽來此,只求陛下開恩,予罪臣一個機會,允罪臣前往車師,查清戊己校尉前因后果……懇求陛下開恩……” 她再次磕頭,響在沉悶的石板上。披散的頭發也垂到地面上,沾染塵埃。 “還有什么可查的,戊己校尉已不是戊己校尉,如今已是胡奴的左骨都侯,前途無量?!迸劾淅涞?,“大魏軍事機密掌握在你長兄手里,輕易可定兩國生死,權柄無限?!?/br> 陸玉心驚膽戰,牙關發抖,“絕非如此,絕非如此……陛下,不會的,長兄不會這樣的……他不是那種人……”她已經有些語無倫次,只能一味重復否認。 泣音掩在喉中,陸玉強忍住,再次磕頭。 “陛下……滄海陸氏隨先祖征戰建國,雖功不及頭臣,卻也是先祖認定的功臣。當日九王之亂,時明誓死保全梁陽,拱衛長安……陸氏一心為大魏,絕不會有假,我長兄這么多年守衛大魏邊境,一直未出過差錯……” 眼淚已經控制不住的奔涌,積在地板上,一灘無味的水漬。 她不敢哭,也不能放聲哭,只能咬緊牙一遍遍爭取,乞求天子哪怕一絲的憐憫。 “這次戰敗必定有因,我兄長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投敵的……陛下,這其中一定有誤會……” 她在發抖,喉間勉強吐出的話字字泣淚,她頻繁磕頭,震地石板微蕩。 陸玉低著頭,看不見女帝的臉色。唯求她能有一絲動搖??膳壑皇寝D了身,往內殿臥寢處去。 陸玉慌張膝行著過去,險些被帷帳絆倒。 “陛下……陛下開恩……求陛下開恩……”赤紅的眼睛掩不住驚惶與絕望,她忽然想到什么,急步著膝行過去,不顧蹭臟白色綢褲。 “陛下……”她深呼吸。 “陛下還記得當日先女帝晏駕,罪臣擁立陛下那一夜,陛下承諾過的話嗎……” 她不敢再近前。 將身體伏的很低很低,眼淚散發混亂黏在臉上,絕望地仰視女帝的背影。 女帝駐步。 …… …… ———— “客官,您里邊請……” 雖是大魏邊緣地帶,但會漢語的人仍占很大的比例。 這得益于先女帝當年開疆拓土打天下,迫使四方八國與大魏貿易往來交易,開放互市的便利。 通往西域三十六國的荒漠常年呼嘯著殘風,夜則妖魑舉火,爛若繁星。晝則劣風擁沙,散如時雨。 雖是荒漠,沿途也設置了不少的驛站酒肆。 陸玉從長安快馬疾馳,穿過樓蘭借道前往車師,抵達此處,已經花了十日。 一路沒怎么休息,光快馬就跑死了五六匹。 陸玉隨堂倌的指引坐在案前,摘下擋沙的帽笠與面紗。 “您要點什么?”堂倌在一邊問。 “酒rou菜全上,打包一份帶走,馬喂好,開一間房今晚在此過夜?!?/br> “好嘞?!?/br> 這家驛站沒什么人,稀稀倆倆幾個過路客。陸玉將護身長劍放在案上,彎下脊背去。 這幾日沒有好好休息,縱馬趕路的時候不覺得累,這會松弛下來,疲乏全涌上來,身體格外疼痛疲憊。 她呼了口氣,從懷里拿出輿圖看了看,如果順利的話,按最近的路線,只休一晚,再快馬奔馳三日左右就能抵達車師。 盡管這已經是她能達到的最大速度,仍然令她焦心。 她攥了攥手心。 莫名的,陸玉忽然覺得有人在看她,她抬首環望一圈,沒有發現異常。 不管了,先吃飽再說。 陸玉吃的很快,吃完食案上的食物,便進了備好的房間,懷劍上榻而眠。 一刻不停的趕路分外消耗體力,她需要充足的休息。 趕路過程雖累卻也順利,陸玉沒有多想,很快沉沉睡去。 “這個人也帶走……” 昏昏沉沉間,似有人在說話,聲音粗噶,仿似面目可憎的匪賊。 “帶走帶走……” “那個屋也有人嗎?” “老大,也有,是個壯漢……” “都帶走……” 好像有人搬動她的身體,她被扛起來,懷里的長劍也被抽掉。 陸玉睜不開眼。 她感受得到有人似乎將她抬到了什么地方,但她醒不過來。睡夢中,她開始心跳加速。 不對。 自己不可能睡得這么死,哪里出了問題? 難道是……驛站的酒菜? 陸玉無法動彈,竭盡全力想要睜眼反抗,手臂機械地甩了下,碰到了什么。 被打到的人聲音毫不掩飾,道,“老大,這小白臉好像要醒了……” “媽的,這也能醒?藥下的不夠?打暈他!” “呃……”頸后一陣劇痛,陸玉徹底沒了意識。 再次醒來時,天已亮。 她恍恍惚惚著,搞不清自己昏迷了幾天。 動一動身體,手腳均被麻繩綁住,粗糙麻絲摩擦她的手腕生疼,勒出血痕。 她回神,這才看清自己在牢車里。 “你醒了?!?/br> 對面一個壯漢道。 陸玉把眼睛看向對面。除了她,牢車里還有兩三個男人,臉色灰敗,都和她一樣被緊緊縛住。 那壯漢接著道,“看你容貌,是中原人吧?!?/br> 陸玉警惕著,眨了下眼,還是開口道,“嗯。我睡了多久?” 壯漢倒是笑了,“你怎么不問問我們為什么被抓,被抓到哪了?”他努努嘴,“他們倆剛才醒的時候每個人都問了我一遍,哭了半天?!?/br> 牢車四周蒙著幕布,分不清現在到了哪里,只知道現在是白天。 嘩啦啦車輪行進中,除了她們的牢車,能辨別出仍有幾車人同他們一樣被抓做勞力。 壯漢繼續道,“沒多久,從我們被抓到現在的話,也就過了不到兩日?!?/br> 他側了側身體,伸出手指戳了戳幕布,“我聽到他們說話了,今天已經到車師了?!?/br> 陸玉一愣,這么快? 遠比她計劃的路線快了近一半的時間。這些綁架的惡賊能這么快通向車師國內,必然沿途有疏通的門路。 算是因禍得福,陰差陽錯。 “為什么要把我們綁來車師?”她問。 壯漢恨恨捶了一下牢車欄木,“早就知道道上有人販子拐人販到軍隊,沒想到老子也栽了……” 陸玉提起了精神,“軍隊?車師的軍隊?” “嗯,”壯漢見她似乎有興趣,潑她涼水,“別做夢了,我們這種被買進去的就是雜勞力,能把你當人看不錯了,別妄想掙軍功往上爬?!?/br> 陸玉沒有做聲,反而安定了下來,安靜地坐在牢車一角。 “哎,我說,”那壯漢往前蹭了蹭,放低了聲音,“我觀你精神氣貌不是凡人,不如我們聯手逃走如何?” 陸玉眉眼沒什么波動,抬眸道,“我們會被賣到車師哪支軍隊?” 壯漢道,“不好說,不過上來肯定進不到大軍隊的,我們算什么東西……”他接著道,“一般先被骨都侯治下的軍隊接收,如果上面的軍隊有需要,骨都侯就會往上面輸送勞力……” 陸玉面目沉斂,緩緩問道,“你知不知道,一個姓陸的骨都侯?” “嗨,左骨都侯嘛……” “你知道他叫什么嗎?” “沒刻意記,總之是個大魏人。聽說是大魏人投降,就在這邊扎根了?!?/br> 陸玉心里狠狠一沉。 “我們……會被送到這個人的手里嗎?” “以前的話不好說,左右骨都侯分治兩軍,進了城內營地才會知道被分配到哪里。不過最近右骨都侯隨軍出征,還未歸來。目前接收勞力的也就左骨都侯了……” 壯漢倚在牢車欄上,嘆了口氣,“咱還算幸運的,聽說左骨都侯比右骨都侯仁義一點,至少不會虐待俘虜囚徒……” 陸玉心口劇烈跳動。 左骨都侯,會是長兄陸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