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陰侯
海東青似乎長得更大了。這種兇猛強健的鷹隼長得特別快。 它頭頂頂了一只赤珠小冠,甚是神氣。 當時出發去魚都前,善舟送的這只睜不開眼的“小灰鴿”成了她遞出消息的關鍵。 “叁叔,你嚇死我了……我可是救了你,你要怎么謝我?!?/br> “小灰特別厲害,娘說可以不吃它,它是咱家的屠耆?!?/br> “什么凸起?” “功臣啦?!?/br> 善舟擠到陸玉懷里,“這次回來你不會再出門了吧?!?/br> “唔,短時間內應該不會了。不過還是要看陛下的意思?!?/br> 善舟好養一些小動物,但是海東青這種體型的鷹隼不是尋常集市能賣的。 陸玉伸臂,海東青乖巧順著她的肩膀跳到陸玉的手臂上。海東青低下頭,陸玉摸摸它的腦袋。 “善舟,小灰你是從哪弄來的?” 善舟擺弄案上的竹筆,用毛尖搔海東青的毛腿。海東青“咕”了一聲,擺了擺頭。 “二叔母給我抓的呀?!?/br> 說起來,陸玉的兩個嫂嫂都不是大戶人家的女子。出身皆平凡。 長嫂壺金兒是一名普通的山水郎。所謂山水郎即是游歷山水的畫家。她父母早逝,與長兄的姻緣起于陸蕭某次受傷,在山中被壺金兒所救,山中時日不長,卻讓兩人定下情來。最開始,老郡王是不同意陸蕭與壺金兒這門親事的。 壺金兒身份不求顯赫,卻連基本的門當戶對都不是,像陸府這種身家,總要與門楣相當的人家聯姻以保朝中地位,應付朝中突變的局勢。而壺金兒對陸家而言,完全沒有任何助力。 陸蕭當時將人接到了長安,卻也被父母攔下,二人不得相見。 后來一件事迫使老郡王不得不同意。 壺金兒懷了善舟。 生米已煮成熟飯,傳出去陸府已沒臉面立足長安。就這樣,陸蕭以隆重周禮將壺金兒迎娶進門。 老郡王生前是不怎么喜歡這個兒媳婦的,對壺金兒頗有防范,且壺金兒自小學畫出師后多游歷山水,并不以大魏繁雜禮節為重,對于高門高戶的諸多禮節總是心不在焉,不是大家閨秀,也不是尋常知禮女子模樣。 生下善舟后,壺金兒也不是那種悉心照看孩子的母親,將孩子丟給家中人,時不時出門遠游,回來后帶來一筐的畫卷,都是她眼中山水,灑于紙箋之上。 隨性而無畏。 二嫂飛煙與二哥陸啟的姻緣,則是飛煙自己求取的。 那時飛煙將陸啟從生死邊緣救回,老郡王夫婦甚是感激,愿以豐厚酬禮答謝飛煙,飛煙卻只是搖搖頭,表示什么金銀財富都不要,只想做陸啟的妻子。 老郡王夫婦愕然。 長子的婚姻已經不在掌控中,次子雖身殘,但以陸府地位也可給陸啟找一門好姻緣。左右猶豫之際,陸啟出現,同意飛煙的要求。 陸啟當時已無生志,飛煙圖他的身份他明白也不過是想要過得更好,比起可花盡的財銀,身份才是買不來的。自己死后,飛煙即便是寡婦身份,仍可以陸啟遺孀身份再嫁他人,自己能給予她的也就只有這些了。 陸啟以身相許,答謝自己的恩人。只以為自己或許有哪一日便不想活了,離開人世。沒想到兩人陪伴多年,陸啟在飛煙的陪伴下漸漸脫離死志,與長兄叁弟共同撐起陸府。 飛煙下水爬樹不在話下,人也跳脫,原本只是百戲班的候補成員。嫁進陸家后,善舟那會叁歲了。飛煙喜愛小孩子,常常帶著善舟上躥下跳,善舟現在的性格有很大一部分是飛煙影響。 “二叔母可厲害了,還會變戲法呢?!?/br> “那你有學嗎?” “有呀?!?/br> “學的什么?”陸玉隨口問。 “把人的頭摘下來?!?/br> 陸玉斜眼覷她,“二嫂教你這個?!?/br> 善舟點點頭。 “摘人頭何需用變戲法的方式,都是虛影罷了。刀砍劍劈,便可取下?!标懹竦?,“好啦,現在和你說這些還是太早了?!彼c點善舟的鼻子,“殺人是要償命的,可以變戲法玩取悅自己,但是不能真的說殺便殺,明白嗎?” “明白,”善舟用筆刀削斷一截竹筆,“娘說,想殺的時候再殺。有需要的時候再殺。以殺為樂,是為昏。以殺止殺,是為明?!?/br> “孺子可教也?!?/br> ———— 兩日后。 朝臣集聚于朝堂之上,明朗當下局勢。 目前戰場只有渤海王一處還在堅持,其他均被大魏斬獲收割下戰場。收攏了大部分兵力后,山東戰場那邊朝廷可支援夏侯將軍足夠的兵力和糧草。一處之亂,不成氣候,民心皆在大魏,渤海王敗也只是早晚的事。 理清戰事后,便是冊封。 淮安王江展為本次九王之亂總指揮,領頭功,女帝贊其“謀謨帷幄,決勝千里”,桂陽郡叁十八縣并入江展治理之下,再封邑叁千戶,賞金百斤。其弟江永賜濟北郡十五縣,暫代濟北王,待加冠禮后可回封地。 郡王陸玉賜封號安梁王,賞金百斤,賜長安豪宅叁座,兼正式任命為御史大夫,位列叁公。 其他人也同樣論功行賞。 一番行賞下來后,諸臣沒有爭議,江展位列頭功,賞賜最高最多連帶其弟也賜賞毫無爭議。而陸玉雖未得封地,但其封號“安梁王”分量很重。 先祖開朝后只給定朝前叁的功臣冊封了封號,其他王均只以封地名為號。 而后再無先例冊封封號。 陸玉是繼開朝前叁位功臣后的第一個不以地名為號的王。 原先朝臣間就已感受到女帝對陸玉的重用,這次平亂立大功,陸玉已是萬人之上的地位,連有封地的江姓諸侯王也需敬陸玉叁分。 散朝后,女帝留下去過前線的重要將士們正式設宴犒慰,陸玉江展蘇云淮等人皆前往明光宮。 明光宮妃常樂宮重大場合祭祀所用,更為寬曠,可觀明光宮外林苑風光。 簫韶九成,鳳凰來儀。林苑中有越鳥綻尾,粼粼艷羽,光彩生輝。 各人坐于食案前,媵侍服侍于女帝身側,從酒卮中舀出清酒,盛于女帝杯中。女帝舉起漆耳杯,“諸位愛卿,今日開懷暢飲,慶平亂之功。隨飲隨食,不必拘禮?!彼氏纫伙嫸M,堂下眾人亦舉杯,回禮女帝。 菜肴上案,側廊香爐生青煙,熏染宮中。笙簫交錯,眾將慢飲,女帝叫來身旁的常侍,說了句什么,常侍點頭退下。 陸玉和蘇云淮照常分坐在女帝兩側,這次不是燕禮那般坐得近,和眾人一同在堂下。江展緊挨著陸玉。 “恭喜安梁王?!苯苟似鸲?,敬陸玉,陸玉舉杯回禮,“多謝?!?/br> “雖然安梁王在捕獲江衡一事上沒什么作用,但是陛下歡喜。陛下之意,便是臣下之意?!?/br> 赤裸裸的諷刺自然而然從他口中而出,而他滿眼端正笑意,微微喧擾之下,旁人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么。 陸玉點頭微笑,“淮安王知道便好?!?/br> 一番微小唇舌交鋒,兩人收了笑臉坐直,互不理會。 協律藝人演奏畢一曲,紛紛退下,笙樂暫停。明光宮中靜默一瞬。 本以為演出結束的協律藝人退下后會上來一批新的藝人。 但這次入堂的不是別人,是戴著鎖鏈的江衡。 常侍在一旁尖聲,“聽聞桂陽王擅琴,今日座下都在,不若為諸位演奏一曲如何?” “咣啷……”那張一路跟隨江衡的古琴扔在江衡腳下。 女帝慢抿一口清酒。 其他人臉色繃緊,交頭接耳之聲也停了。 提進廷尉府大牢后,江衡沒有換上囚服,女帝也沒有立時廢了他諸侯國的王位。 他身上還穿著那日被捕時的輕甲里衣,已臟污破損。 江衡跪在地上,低頭望著終于斑駁掉漆的琴,慢慢抬起頭,望著高高在上的女帝。 “要殺便殺,何苦羞辱我?!?/br> 女帝不言,媵侍為女帝續上清酒。 常侍厲聲道,“桂陽王想要抗令嗎!” 陸玉垂眸出神,只盯著自己的食案。 沒人敢出聲,誰為江衡說話便是為逆賊說話。 無聲的威壓下,眾目睽睽,江衡撈過古琴,深深注視片刻,他攥緊琴弦?!翱?,繃,繃……”琴弦全部斷于他手。弦細而利,割傷他的手掌,嫣紅血跡無聲滴入朱毯上,吸干,了無痕跡。 “死去的琴,不會發出琴音。死去的人,也不會再奏此琴?!彼蛔忠痪?,拒不受辱。自己已與死人無異,幾近解脫。一無所有后,無所畏忌。 女帝給常侍遞了眼神。常侍示意人將江衡拖下去。 笙樂又起,其樂融融,觥籌交錯,仿佛剛才的事不曾發生過。 …… 陸王府府上的牌匾換了新的,貼金箔金字刻泥,朱漆玄木,小篆書之:安梁王府。 而女帝賜下的叁處豪宅地契和金印由女帝貼身常侍送來王府,陸玉收下了那枚象征安梁王身份的龜紐銅胎鎏金印,卻沒有立時收下叁座豪宅的地契。 次日進宮,女帝在宣室翻閱陸玉整理的在梁陽期間的經戰詳述,問陸玉,“為何朕給你的地契未收?” 陸玉起身,拜了一拜。 “陛下,臣想以這叁處大宅換一處宅院?!?/br> “講?!?/br> “臣只求陛下賜,原江陰侯姜府大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