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恩人
沉靜嫻在羅馬的這套公寓地處市中心,鬧中取靜,更秒的是曲徑通幽,位置隱蔽。 沿著齊整的老式街區石子路一通到底,嚴絲合縫佇立其間,和周圍斑駁的小叁層樓宇自然融合,不甚起眼。 叁扇吱呀作響的木質推拉門間隔幾米均勻分布,從外觀而言,這套公寓并不亮眼。 留著兩抹滑稽小胡子的管家帶著濃重的意式英文口音熱情向他們介紹整套公寓的布局,沉孟吟這才意識到,原來叁扇門對應通向不同的樓層。 邢銘經管家引路進了第二扇門洞入住二層,進了房間,顧不上洗漱,倒頭就睡。 林寬比她們早一班飛機出發,已被安排入住第一扇門洞,聽到樓下的動靜,從二樓探出頭,沖沉孟吟揮揮手,瞧著氣色好了些,也沒有受傷當日那副陰沉的冷臉,笑起來露出一對梨渦,少年氣十足。 沉孟吟很快反應過來應該是沉靜嫻的安排,正欲開口道謝,沉靜嫻會讀心似的,附到她耳邊輕聲說,“不用謝,我知道你們接下來事多,你肯定會需要他的,就自說自話讓他提前過來了?!?/br> 說完推著她上樓,“去看看房間滿不滿意,然后洗個澡,吃點東西,再美美睡上一覺。養好體力,才能更好投入戰斗?!?/br> 沉孟吟尚在渾身機能重啟中,來不及組織好話術,就被她神采奕奕的笑感染,倦意褪去一半。 一入門內,自旋轉樓梯而上,宏偉的古典藝術氣息撲面而來,可謂是別有洞天。 小到壁畫臺燈,大到繁復重工的手繪天花板以及百葉窗,無一不是近乎完美復刻著十六世紀的巴洛克風。 沉孟吟自邁上第一節臺階開始,下頜就合不上了,眼睛都來不及眨,對她這種壁畫癡而言,簡直就是掉進兔子洞。 直到被沉靜嫻催著去休息,她才緩過神來,似是而非地應了聲。 沉靜嫻出門前,還不忘炫耀,“樓頂有個超大的露臺可以俯瞰整個羅馬市中心景色,改天我們可以在露臺烤rou?!?/br> 沉孟吟強制拽回自己滿腹的好奇心和艷羨,穩下心緒,應道,“好,謝謝Kerry,” 沉靜嫻半依著門框,曲線畢露,美目流盼:“那你先休息,我走了,房間里的座機可以直接呼叫林寬和邢銘?!?/br> 剛轉身又折返回來,瞇著眼睛上下試探著問,“你就不好奇我們為什么來羅馬?” 沉孟吟垂眸淺笑,“為了追一條漏網小魚?!?/br> “真聰明,”沉靜嫻愈發喜歡這個女孩,通透機警還爽利,倏地玩心大氣,又問,“那...也不好奇我家小兔崽子現在的情況?” 沉孟吟蹲下身,有條不紊拉開行李箱,淡淡道,“他應該不會讓自己吃虧?!?/br> 沉靜嫻進一步追問:“也不擔心?” 沉孟吟輕輕點頭,拽著拉鏈的指骨卻頓住幾秒,心比嘴誠實。 怎么能不好奇,怎么能不擔心... 原本按照她的設想,此刻置身迪拜的該是她自己。 但既來之則安之,她懂得量力而行,也清楚沉諭之自作誘餌涉險的層層遞進。 這是一場精心籌謀多年的復仇行動,牽一發動全身,沉諭之意在配合邢銘將整條線上的惡魔都一網打盡,否則終是野火燒不盡。 當下不是扭捏的時候,把該做的準備都備齊了才更為要緊。 沉靜嫻心中了然,走過去拍拍她的肩,安慰道,“放心吧,這小兔崽子一肚子壞水,命還大,死不了?!?/br> 沉孟吟聞言,一臉錯愕地抬眼瞧她,確認是親媽,轉而笑開了。 待她洗漱完,外頭天色漸暗,紅霞如織。 沉孟吟靠著窗臺,拎著小半杯巴羅洛,縱情眺望這座古舊合一的“永恒之城”,杯體微旋,馥郁濃厚的酒香彌散周身,融入夜色,古典與繁華跨時空交融的濃厚飽和感應運而生。 帝國的容光尚存,瑰麗的藝術不息,殘忍的弱rou強食也留下了銘心刻骨的印記。 哪個時代都不缺美和殘忍。 睹物旨在思人,腦中自然循環播放著沉諭之在她靈rou分離之際問的那句,“你縱火取樂,焚毀羅馬,會后悔么?” 那時的她反問,“女人是天使,是鮮美的湯,所以取樂至死,到底誰該后悔?” 可終究他們都不為取樂而生,卻都愿意為焚毀而死。 他們好像生來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天——一場酣暢的復仇。 但如果這場“焚毀”最終有驚無險,她倒是催生出一個絕妙的“取樂”玩法。 這一次誰是天使,誰又是鮮美的湯,由她說了算。 思緒轉得刁鉆,沉孟吟此刻困意全無,腦中全是沉諭之的影子。 明明才分開一天,卻又好像過了很久。 看吧,這就是那混蛋的目的,讓她恨,讓她愛,讓她沉溺成了習慣,念念不忘。 她不能讓自己這么低迷下去,準備找點事忙,找出林寬給她的那支衛星電話研究起來。 啟動后,卻發現內有乾坤。 這支手機沒有任何撥號呼叫的功能,只是實時顯示著某個移動目標的定位,此刻標記的是在法國馬賽。 沉孟吟心中了然,但還需要進一步確認,分別撥通了林寬和邢銘的房號,叁人約了在頂樓碰頭。 林寬來得最快,幾乎和她前后腳。 年輕就是好,用藥到位配上充足的睡眠,幾乎看不出受過傷的跡象,照樣活力滿滿。 邢銘顯然沒睡夠,不僅姍姍來遲,眼皮還耷拉著,大喇喇往椅子上一癱,蹙著眉,下巴一昂,咬了根煙,只待她開口。 沉孟吟拿出那支手機給他們看,主要是對著邢銘,問得直白,“這里記錄的應該是李祥利的最新位置,邢隊長,不說說你的計劃么?” 提到關鍵人物,邢銘瞥了她一眼,陡然精神起來,撈過手機掃了眼,淡淡道,“我們努力了很久,目前只有意大利同意跨國緝捕,且只允許低調行動,不能驚動當地民眾,所以不僅可用的人手有限,且超過這個區域,我也沒撤。這不才特意聘請你這個專家來幫我一起出主意...” 說一半,藏一半。語畢,舒服吐出個眼圈,夾著煙,透過迷蒙的煙霧望向沉孟吟。 沉孟吟也不追問,扭頭問林寬,“現在是秦城跟著?” “對,”林寬點點頭,面露難色,“城哥一路跟著李祥利,可以確保不讓他出事。但這人精得很,在馬賽還有點老關系,被林清平雇的傭兵追殺嚇破了膽,還受了傷,現在連門都不敢出。城哥現在也在犯難怎么不興師動眾和打草驚蛇的前提下讓他悄無聲息來羅馬,還不能被林清平的人起疑...但現在又聯系不上老板,我們很被動...” 沉孟吟挑了下眉,計從心來,一手端過筆記本電腦,切出Geth控制臺,扶住屏幕轉向他二人,“那就正好兩頭一起騙。李祥利手里的密鑰一定已經落入林清平手里,除了東躲西藏他暫時沒有別的活路。不如派人指點他,透露暗網有重置一重密鑰技術的黑客,定金叁成,叁日后給出成功修改一重密鑰的demo,但尾款和新密鑰重置必須面交,地點定在一周后的羅馬,他會來的?!?/br> 兩個男人皺著眉各自在心底衡量,若有所思。 沉孟吟卻是淡淡掃過二人,指骨敲了敲邊框提醒著,“重新上桌的籌碼,李祥利必定積極。同時也把這重消息散給林清平,消減他的懷疑,一舉兩得?!?/br> “明白了,我這就和城哥說,讓他盡快安排,”林寬劃開手機,剛要撥號,視線又落向沉孟吟,欲言又止。 沉孟吟將電腦轉回去,面對自己,掃了眼時間,冷靜布置著計劃,“今晚我就能把頁面做出來,林寬,你讓秦城明晚就開始行動,邢銘你...” 用不著她吩咐,邢銘自動起身,“我去踩點,找個看起來符合交易地點的上好位置?!?/br> 沉孟吟不忘提醒,“越亂越好,這樣林清平分不清是哪一派的勢力?!?/br> “嗯,是個好主意,畢竟你從警局被帶出來的消息,林清平一定已經知道了,說不準還會往這兒加派人手。不過再過一個月他就要動身去迪拜,最近應該要安排的事兒很多,分身乏術,我們只需要把表面障眼法做足就行,”邢銘離開前,手撐著桌面,垂下頭盯緊了沉孟吟,“一周后的行動,你就別去了?!?/br> 沉孟吟冷哼了聲,合上電腦,對上他凜然的眸光,自有應對,“我不去...你們確定騙得了他?這些專用術語你們懂么?” 邢銘眉頭一皺,有種不詳的預感,站直身子,臉色冷下來,“到時候我會給你找個安全的位置,你就待在那里遠程指導,沒得到我的命令,不能輕易露面?!?/br> 沉孟吟抱著手,淡淡一笑,“好?!?/br> 出于多年特警的本能和對這兩口子的脾性了解,邢銘猜她不會這么聽話,又重申了一遍,“我知道這個人渣也在你的復仇隊列,但李祥利必須得活著回去,他是重要人證,少了他的口供,林清平保不準有減輕罪名的可能。而且,現場會很危險,李祥利不可能只身過來,到時候真刀真槍,你還是離遠點安全?!?/br> “我知道,”沉孟吟眨了下眼,眸色清亮澄澈,不摻一點雜質,應得問心無愧。 邢銘半信半疑,四目相對,無聲對峙,直到他疑心消散,才轉身離開。 待他走后,沉孟吟眸底濃霧重聚,臉色沉了下來。 林寬在交給她那柄蝴蝶刀時候就猜到了她不會善罷甘休,他記得沉諭之的囑托,接上說,“那天行動的時候,你跟著我就行?!?/br> 沉孟吟松了口氣,眼底的勁也散下幾分,“謝謝?!?/br> 林寬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過臉,小聲嘀咕,“不...不用謝我,都是老板的意思?!?/br> 沉孟吟冷哼,“你們老板真是什么都算準了?!?/br> 只身入局,還將她發配到千里之外。 這頭人手夠用,卻少了個軍師。 她正好替上,不僅分身乏術,還只能任他調派,可不是什么都算準了。 但偏偏也有他算不準的,她什么時候甘愿做個聽話的籠中雀... 林寬沒聽出她話里的嘲諷,聽她夸沉諭之,忙附和,“那必須的,諭哥特別厲害,你的...眼光沒問題?!?/br> 聽他這么一說,原本還渾身緊繃的沉孟吟忍俊不禁地笑出聲。 終于又見回林寬虎頭虎腦的樣子,沉孟吟苦口婆心囑咐他,“你的傷還沒好,最近要注意,不要碰水?!?/br> 林寬坐直了身子,跟聽訓的小孩似的,一臉誠懇,認真點了幾下頭。 羅馬的夜,與寧城的質感不同,烏泱泱的游客人潮褪去后,柱廊的燈一盞盞亮起,襯得這抹濃稠晦冥夜色下的古老城邦愈發靜謐神秘。 天幕的星軌中似有眾神靜靜注視,所有沉睡的秘密都無處遁形。 沉孟吟問林寬,“你的名字不是真名對么?” 林寬從未對沉孟吟設防,聽她突然發問,也只是愣了愣,隨即點頭,“對,我是個棄嬰,從小在貧民窟長大,沒有名字。是諭哥和老師從毒販手里救了我,要不然我可能早走上歧途了。諭哥救下我的那天,我身上的衣服還是從一個去世的老人身上偷來的,特別寬松不合身...后來諭哥喊我阿寬,大家就都跟著喊了...我很喜歡這個名字,挺好聽的...” 他想到什么說什么,語氣平淡又真摯。自然而然將那些過往的苦澀一筆帶過,只留下溫馨的部分。 名字不止是代號,還可以是一種紀念,一種牽絆,亦或是祝福,沉孟吟太懂這種感覺。 曾經她也沒有名字,只是聽福利院的老師一直這么喊她,沿用至今。 在她離開福利院的前一天,終于解開了疑惑。 老師對她說,救她的人留下一句話:阿吟是個不錯的名字,自帶逢兇化吉的祝福。 她不知道那位恩人是誰,只是在唯一一張尚在襁褓中的自己和那個人的合照上匆匆掃過一眼,還是福利院的老師抓拍的。 男人有一張讓人過目不忘的不羈濃顏,剛毅英氣,氣場強大,眉眼自帶威懾力。 老師對這個人也知之甚少,只偷偷告訴她,照片上的男人以前是個警察。 她記下了那張臉,輾轉多年暗中打探,卻搜不到一星半點這位救命恩人的音訊。 林寬覺得自己今天話有點多,見沉孟吟神情微怔,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對不起,我話太多了?!?/br> 面對未來老板娘,他真是兩頭為難,又得敬著,又得防著。 “沒有,”沉孟吟一把拽回紛繁的思緒,笑著搖搖頭,又問,“能和我說說你口中的這位老師是怎樣的人么?” 林寬很快反應過來,提防地掃了她一眼,皺起眉,“抱歉,我對諭哥發過誓,老師的事是機密,不能對任何人說...你也不可以?!?/br> 沉孟吟自然不會為難他,只問,“我不想知道細節,只想知道他是個怎樣性格的人?!?/br> 林寬懸著的心放下了,靜默了幾秒后,眸中泛起淚光,“老師是我見過最厲害的人,很嚴厲,罵起人來有點兇,訓練我們特別狠,但又對我們特別好?!?/br> 老師兩個字,于他們幾個人而言,幾乎是一種信仰,卻又是無法對任何人提及的隱秘。 沉孟吟點點頭,有股莫名奇妙的神秘電流盤淌過腦中,靈臺頓時清明了一片,下意識掏出手機,找出那張合照放大后給林寬看,試探著問道,“這個男人是你們的老師么?” 在看到林寬當下訝異到五官失衡的微妙神情,沉孟吟懸在心口多年的大石落了地,轉而化作一波波的激蕩。 原來這世上竟有這么湊巧的緣分... 等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她很想去祭奠一下這位恩師,當然也是她和沉諭之共同的恩人。 “我...這...”林寬的視線在那張照片和沉孟吟臉上來回切換,忍不住語無倫次起來,“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 沉孟吟笑著打斷他,“不用在意,你沒聽過,我也沒問過。你的發誓依舊有效,我不會告訴沉諭之?!?/br> 林寬這才長長呼出一口氣,向她投以感激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