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那一劍非我本意,確是和心魔有關,可其中并非只是心魔!”謝折風言辭染上了急切。 “好?!?/br> “……好?師兄沒有別的想問的想聽的想說的嗎?”他分明有太多言辭,他寧愿師兄一句一句質問他讓他解釋,也不是這簡簡單單一個“好”字。 “想問的想聽的?”安無雪不解,“這有什么重要的嗎?或許仙尊想和我說什么隱情吧??杀澈箅[情如何,并不影響結果。一如當年,離火宗為何出事、我身上為何沾滿濁氣,修真界其實并不在意。我身上既有濁氣,便無人愿意聽我陳述隱情。 “心魔再如何,不也是仙尊的心魔?既如此,當年不還是仙尊大義滅親斬殺我的?” 謝折風渾身一顫,面色頓時青白如紙。 安無雪看也沒看面前之人,只接著說:“至于想說的——我之所想,還以‘宿雪’面對仙尊之時,便已經說過了。 “仙尊當年選了道棄了我,便莫要搖擺至心魔纏身八百年,如今又一朝復蘇。 “你有你的寬闊仙途,我也自食其果,你我之間,不論是同門之誼還是……”他頓了一下,仍是直白道,“還是情愛之心,一切因果,千年前便已經結清?!?/br> 他和謝折風,本就該再無干系。 他說完,目光終是從桌上已經冷了的菜肴上移開,落在謝折風身上,卻倏地瞧見這人雙眼又濕又紅,竟像是要哭了。 他頓時覺著荒謬。 謝折風…… 這可是謝折風。 他從前見過謝折風哭嗎? 似乎是沒有的。 只在回憶中的荊棘川,看過這人哭著喊他的名字。 他不由得出了神,謝折風卻突然湊到他的面前,猛地抓起他的手! 對方冷息環繞而來,他這才一個激靈回過神來,脫口而出呵道:“仙尊!” 謝折風紅著雙眼,抓著安無雪的手腕,將安無雪的手腕放在自己的胸膛前。 他似是壓抑許久,這一刻還是沒能忍住,急急忙忙地說:“我錯了,師兄,我錯了?!?/br> 安無雪匆忙要抽手,可謝折風竟以靈力鎖住四方,不愿松手。 他完全無法將眼前這個雙目赤紅神情落寞的人同自己印象中以無情入道的出寒仙尊扯上關系。 他曾經面對過這樣心魔發作的謝折風,卻不曾面對過清醒的師弟。 “你干什么???” “我不曾一眼認出師兄,是我眼拙心蠢??蛇@近乎半年來每日種種,師兄不也是在一旁瞧見的嗎?我知錯了,我只想師兄回來,只想為師兄尋出當年真相大白于天下,心魔夢魘中盡是師兄?!?/br> 謝折風近乎懇求一般:“師兄別和我撇清關系,好嗎?算我……算我求你。你還在生我氣?所以才賭氣說我會殺你,賭氣說我會疑你?!?/br> 他緊緊抓著安無雪,“師兄生氣,就這樣抓碎我的心也行,殺我也好,打我也罷,怎么樣都行。日日折磨我都可以——” “謝折風?。?!” “師兄……” 他終是哭了。 明窗送入夜風,星夜裝來月光,百姓漸入清夢。 沒人瞧見,在這登云樓的高閣之上,那凡人孩童都知曉年少便登臨尊位的出寒仙尊,那以仙者劍氣肅清天下妖魔的出寒劍主,竟在無助落淚。 唯有安無雪一人在此,可他卻沒有心思理會這人如何。 被謝折風禁錮的感覺讓他如臨深淵,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穩氣息,道:“你是心魔又復蘇了嗎?你的無情道呢?” 謝折風面頰帶著淚痕,輕笑了一下。 “我早已破道?!彼f。 “那你便轉浮生為道,去這滾滾萬丈紅塵中,找那個愿意與你永結同心之人?!?/br> 安無雪字字肺腑,“我不會是紅塵中的那個人。仙尊和一個死于出寒劍光下的人說這些話,不覺得可笑嗎?” 他分明已經嘗試著冷靜了好幾次。 可他想冷靜,謝折風卻不給他機會。 “仙尊——師弟,你放過我吧?!?/br> 謝折風如遭雷擊,連抓著安無雪的手都失了力道。 靈力散開,安無雪趕忙推開他。 這人身后便是那燒開的爐火,踉蹌中,爐火被撞倒,炭火倒出,瓷片碎開一地,火舌卷到了一旁的長簾之上。 謝折風余光之中瞥到安無雪帶上來的兩盞花燈就在火舌之上,趕忙以靈力撲滅火舌,拿起那兩盞花燈。 安無雪卻又從他手中奪過那兩盞花燈。 “……師兄?” 安無雪拿著花燈行至那賞燈的明窗旁,指尖送出靈力,猛地將花燈一拋! 靈力捧著花燈不墜,可高空之中風嘯不止,吹動燭火,火舌燃到紙扎的花燈之上,頃刻間,那兩盞花燈便化作灰燼。 安無雪收回靈力,灰燼隨風散開,什么都不剩。 他先前分明格外喜歡這兩盞花燈。 他說:“你瞧,我買他們的時候多歡喜,可他們剛才被你碰了,我便突然看著不順眼,想燒了?!?/br> “可我燒完,又有些后悔,我還是挺喜歡它們的?!?/br> 謝折風只能說:“我去給師兄再尋來兩盞一樣的?!?/br> 此言正是安無雪預料之中。 他只覺鼻尖酸澀,卻笑出了聲:“我就要剛才那兩盞?!?/br> “可——”謝折風驀地止住了話語。 他神色愈發絕望。 安無雪說:“仙尊知道我想說什么了,對嗎?花燈燒了,我想要一模一樣的,其實已經沒有了?!?/br> “仙尊的師兄死在一千年前。若我沒有在宿雪的身體中醒來呢?若我當真在這漫漫千年中連一縷殘魂都消散了呢?那今日誰又能坐在這里,聽仙尊說這些話?” “我只是幸運又不幸運地重活了一次罷了??晌乙菦]有這一次機會呢?我根本不可能看到這一切,也不會看到仙尊在干什么,更不可能知道秦微、戚循他們又是怎么想的?!?/br> “仙尊,我不是你的師兄?!?/br> “我不是他?!?/br> “所以你覺得的解釋,你所想的隔了生死的誤會和隱情,還有你剛才和我說的那些話,我聽了,也只會是聽了。因為這些東西于我而言……” “沒有任何意義?!?/br> 第64章 一字一句,飄在被出寒劍光化作的結界籠罩的夜色之中,顯得格外諷刺。 謝折風終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安無雪低頭瞧去,看著那一家家的燈火都在逐漸熄滅,登云樓上的人也少了許多,只剩一些還未盡興或是喝得高了的凡人。 煙火已經結束很久了。 他明明一口酒都沒喝,卻覺得醉醺醺的。 他自言自語般道:“在趙端的回憶中,我曾和你說過,情愛可生于日久,也可生于一瞬,還有可能生于日久中的一瞬——失望也一樣。仙尊斬我的那一劍,只是一瞬,可這一瞬,不過是日久的最后一瞬?!?/br> 他“怕”謝折風,他想離開謝折風,他寧死不愿回到從前,難道是因為那一劍嗎? 是。 但并不只是因為那一劍。 興許也是因為那等了許久不曾等到的歸絮海雪蓮,也可能因為冥海雙修之后他入蒼古塔受刑百日都等不到師弟一絲寬慰…… 他想,他和謝折風之間應當已經無話可講了。 他轉身,將春華收入靈囊中,留了幾顆靈石在桌上,作為燒了門前長簾的補償。 那一桌的凡人菜肴,誰也沒動過。 他徑直推門而出,順著登云樓一圈又一圈的臺階緩步而下。 長街已經人影寂寥,不如先前那般燈火通明。 有的人家上已經掛起了白燈籠——以喜緬悲之后,在這場禍事中失去親人的凡人便會開始辦喪事了。 他知道謝折風就在他身側不遠處,但他只當那人不存在。 安無雪在一處掛著白燈籠的人家門前停下。 這家人燈籠才掛了一邊,里頭還點著一束燭火,昏暗非常。 透過紙窗映照而出的剪影,能看出這家只有一個婦人和一個孩子。 婦人許是不夠高,正在搬著長梯。那孩子拎著燈籠出來,瞧見安無雪和謝折風,嚇得后退了一步。 “你……”你莫怕。 安無雪一個字都還未來得及說完,那孩子看他們身著不沾塵的長袍,便已認出他們身份。 他喊道:“仙師!” 那孩子竟是直接拎著白燈籠跑到安無雪跟前:“仙師是來發符紙的嗎?” ——前幾日二十七城還傀儡遍地,凡人盡皆藏于屋舍中,貼著符紙在門前,半步不敢出。 孩童所知不多,還未明白禍事已了。 他緩緩蹲下,同那孩子視線平齊,這才笑著說:“不用符紙了?!?/br> “那些長著人樣的妖怪被仙師們誅滅了嗎?” 說的應當是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