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離去之前,宋不忘主動提及宿雪。 “……說起來,宿公子也算是我的恩人,”宋不忘笑著說,“如果不是他點了我一下,我還想不到該怎么做。聽聞他上落月之前就是照水城的凡塵中人,年歲不過二十,我修行數百載,心境還不如他,真是慚愧?!?/br> 宋不忘隨口之言,戚循卻起了疑心。 因為他所查的宿雪生平中,宿雪聽上去并不會是這么一個少年老成之人。 他最終再度折返,從頭查起。 上一回已經險些無功而返,他換了個方式。他不再詢問宿雪的生平,而是詢問不同人眼中的宿雪是個怎么樣的人。 這一查果真查出了不對勁——這些人眼中的宿雪根本不是同一種性格,更像是他們認識了不同的人,那段記憶被此間術法高超者施了幻術,加以更改,湊出了宿雪的生平。 眼下。 他用陣法抽出那畫像上的氣息,重新尋到畫師家門口。 “咚咚咚——” “哪位?”畫師推門而出,一愣,“仙師怎么回來了?可是還有吩咐?” 戚循手一抖,再度展開那張宿雪畫像。 “你可還記得此物?” “記得記得,仙師之前便問過我是不是我畫的。此畫約莫是我半年前所畫,畫中人叫宿雪,也是照水人,當時是一個姓云的仙師領著他來找我畫的。這些我都告知仙師了,這是……” “你不必惶恐,”戚循徐徐道,“我只是想多問一個問題——此畫精細,畫成所需時間應當不短。你可還記得,作畫之時,這個叫宿雪的人有什么額外的反應?是個什么樣的人?” 畫師思索了片刻,神色卻越發茫然。 “這,我……”畫師有些為難,“仙師這么一問,我倒是真的說不上來了?!?/br> “哦?” “不是我糊弄仙師,是真的想不出這位公子的性格?!?/br> 畫師指著畫像,瞇著眼睛仔細回想著,“他當時來了就坐在那,安靜得很,從頭到尾都是領他來的那個姓云的仙師同我交談。仙師這么一問,我倒是想起來了,我當時就覺得有些怪?!?/br> 他撓了撓頭,“老朽畫人畫了幾十年了,作畫時間不短,主顧通常都沒有那么高的耐性,再怎么樣也會忍不住挪動挪動,或者是說說話,是吧?但是這位宿公子實在是安靜得過頭,從我落筆開始,坐到我收筆,他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畫師雙掌一拍,拉高嗓音道:“您可別說,那模樣,不像個少年人,反倒像個沒魂的物件……” 戚循聽著畫師字字句句皆落在他預料之中卻又不敢預料的猜想上,他怔怔地看著前方,目光卻散著,思緒飄飄。 他想起在葬霜海上,長松之下,落月峰唯一能瞧見的月光鋪滿長廊,熟悉的身影跟在霜海弟子身后,不卑不亢,不矜不傲。 不論神還是貌,都讓他只瞧一眼,便覺著回到了當年。 他當時好像笑了。 “哈……”戚循搖搖頭,此時此刻也笑了,“哈哈哈——?。?!” 笑聲沒有笑意,更有愴然之感。 他愈笑愈是紅了眼眶,渾身都笑沒了力氣,抓著畫卷的手一松。 輕風送來,正好吹著畫卷飄落。 眼看那畫卷就要落入泥濘塵土之中,他猛地回神,收聲抬手,指尖輕動,靈力托起畫卷送回他手中。 凡人一生都未必瞧見過修者抬手間馭使靈力,畫師又被他這副模樣嚇到,忙不迭道:“我我我真的只知道這些了,我、我是不是說錯話了……?我不是說那位公子是物件的意思……” 戚循面上那毫無笑意的笑容倏停,喃喃道:“無妨……你說的已經夠多了?!?/br> “仙師說什么?” 又是一陣風。 這一回,畫師不過眨了一下眼睛,眼前那位衣著如翩翩公子卻又格外張揚如烈焰般的仙師就不見了。 一袋靈石朝他拋來。 他趕忙接住,聽到自遙遙遠方飄來的聲音:“多謝。但畫中人有關一切,勞先生忘卻,就當那人從未來過,先生也從未畫過此像?!?/br> “謝禮收好?!?/br> - 北冥第二十七城。 城主府門前。 謝折風點出安無雪不曾修過神識,心境與神識修為卻似乎不曾有所缺漏。 這著實是安無雪無法解釋之處。 他聽得出來,謝折風說出此言,已經算是確認他有問題了。 宿雪身上既然有著比那些粗陋的傀儡印還要復雜的印記,他又在接受樓水鳴相贈的機緣之后毫無瓶頸地沖到大成后期,第二十七城外的傀儡也昭示著云舟那本書冊其實是完整的傀儡之術…… 他如今唯一能辯解的說法,便是承認他是一個以傀儡為身的孤魂。 如此說法,極為容易多說多錯。 情勢不明,他人在旁,謝折風知曉輕重,不會在此時耗費時間同他斡旋。 他看著腳下,掩著目光,干脆一言不發。 他想,如若師弟當真知道了,又會如何呢? 照水城時,他的身份秦微已經知曉,宿雪已經不算是個和安無雪無關的人了。哪怕是師弟知道,戚循知道,甚至是上官了了知道……天也塌不了。 他在怕什么? 他之前是怕自己又要回到上一世的處境中,計較那些他百口莫辯的恩恩怨怨。 現在…… 他想起回到落月峰之后秦微的所作所為。 他好像怕的就是師弟如秦微這般,和他說“對不起”,像千年前在荊棘川那般哭喪,在他面前展現那些因他是個死人才產生的愧疚與后悔。 他不想看到。 困困抬頭看他,圓溜溜的眼睛眨了眨,似是察覺到他的心緒不寧,伸出舌頭輕輕舔舐著他的手腕。 裴千和喬吟都沒有明白謝折風話中的意思,面面相覷了片刻,喬吟率先道:“請三位先隨我進府吧?!?/br> 謝折風頷首。 喬吟領路在前,城主府內居然同城內凡人屋舍長街一般蕭條,除了喬吟,連大成期都見不著幾個。 哪怕是修為算不上低的修士,也是步履匆匆,見著安無雪幾人的生面孔,只是面露警惕,因著喬吟在旁也沒說什么,打了個招呼便走了。 他們不似先前來此那般來往交談,反倒氣氛詭異。 就連裴千都格外識趣地不多說什么。 直至到了廳堂,小童替他們沏好仙茶,喬吟屏退左右,招呼他們圍桌而坐,謝折風這才打破了這份靜謐。 “喬少城主,”他沉聲問,“北冥究竟如何,現在可以說了吧?我們一路飛掠而來,除了少城主,不曾見到任何渡劫期。我冒昧以神識探查,靈力波動盡在城中央——貴城修士盡在劍陣中?此番禍事,起于劍陣?” 他問出了安無雪也想問的問題。 安無雪當時在北冥立劍陣之時,所用的方式和其余三城不同。 北冥幅員遼闊,北冥的天柱也因北冥仙君主動毀柱而蕩然無存,落下北冥劍的難度遠超其余三城。 北冥劍雖然聽上去只有一把,實則和北冥四十九城一般,一共有四十九把,每一把都立于分城之中,獨成一陣,其陣又同時是北冥第一城那把主劍陣的陣眼。 因此其牽一發確實容易動全身。 安無雪也覺得,北冥劍會在上官了了眼皮子底下出事,恐怕是因為背后之人悄然動了這些小劍陣。 喬吟的回答印證了他與謝折風所想:“劍陣受濁氣所擾,日日嗡鳴,城內高手都在注入靈力穩固劍陣。否則的話……” 她瞧了一眼外頭,抬眸看著天穹,黯然道,“附近的濁氣怕是不止道友看到的這些……幸好上官城主以半步登仙之力立下覆蓋整個北冥的結界,網住了這些濁氣,不至于外泄至兩界引發更多定力不足之人入魔?!?/br> 裴千挑眉:“北冥諸城息息相關,若是第二十七城劍陣出事,少城主怎么不傳信周圍,或是直接求助第一城?” 喬吟嘆氣:“上官城主既然立下結界,范圍覆蓋至整個北冥,想來四十九城情況都差不多,第一城還不知是何境地。況且,四方的濁氣你們也看到了,仙修神識難展,尋常傳音符咒根本送不出多遠?!?/br> 她頓了頓,“我們和大魔僵持了好些天,若有傳音符,那大魔也會攔下,不論如何都是沒有用的?!?/br> “大魔?”裴千“哎呀”了一聲,“橫空出世的渡劫期魔修?貴城的仙修著實是本事不到家啊,出了個大魔,真的鬧出大事了你們才發現?!?/br> 喬吟臉色一黑,說不出什么反駁的話來。 安無雪聞言,打量了裴千一眼。 第二十七城的情勢他們看在眼里,連他都止不住憂慮,裴千出身北冥,雖也在關心個中緣由,但卻沒有太多憂愁之感,只在就事論事。 此人看似性情熱烈,細究卻好似摸不著底,讓人覺著格外疏離。 謝折風棄親自參與北冥劍陣的戚循不帶,反倒帶裴千入北冥,難道還有別的考慮? 他想著,目光不由自主便落在謝折風身上。 可這人居然還在望著他,他剛一轉眼,便又和謝折風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師弟卻比他還要慌,反倒像是被他抓著一般,趕忙挪開眼。 安無雪眸子轉了轉,穩著神色,放在桌下的手輕顫,不自覺攥緊。 困困輕輕地“嗚”了一聲,雙翼扇動,飛到了兩人當中,在桌上趴下。 喬吟面色一柔:“這是宿道友的靈寵吧?我看它一直粘著你,好生乖巧可愛?!?/br> 裴千嘀咕了一聲:“兇得很……” 安無雪趕忙說:“不,這……這是謝道友的靈寵,只是我常抱著而已?!?/br> “嗚嗚……” 謝折風動了動雙唇。 出寒仙尊鮮少有這樣躊躇忐忑的時刻,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才一字一頓道:“你要與它撇開關系,它似乎有些……” “不,它很難過?!?/br> 第4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