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他默了片刻,這才斂下神色,收劍入鞘,嘲諷般笑了一聲:“謝出寒,你這是哪出?” 指的自然是宿雪一事。 謝折風周身籠罩著滿滿郁色,靈力在他無心控制之下涌動,引得山峰之中風聲烈烈。 他仍看著云舟的尸體,竟有些茫然。 云劍門滅門一案雖不算小事,但落月峰若是想管,派個渡劫期的長老或是峰主來管便可。他親身來此,一為云堯傀儡之事而來,二為宿雪手中符紙源頭。 可這兩件事的線索都終了在這里。 就連尋到殘魂起死回生的期望,都在云堯殘魂消散的那一刻,成了被證實的虛妄。 他并未理會秦微之言,心不在焉地問:“姜輕呢?” “你說那個姓姜的渡劫期修士?”秦微挑眉,“他擔心你們,但我知曉你在此,出不了什么大事,讓他留在照水城了?!?/br> “你獨身一人來的?” 秦微搖頭:“自然不是?!?/br> 他話音剛落,群山間又御劍而來一人。 此人一絲不茍地穿著落月峰的弟子服飾,連掛在腰間的靈囊都是落月峰統一發放給弟子的制式,從頭到腳尋不出一絲散漫來。 他御的是本命靈劍,舉手投足間靈力泛動,竟是個根骨上佳的大成期。 青年不識得謝折風化身,也不認識宿雪,直接幾步上前走至秦微面前:“師父,我帶來的弟子即刻便到?!?/br> 安無雪從未見過這弟子,近處一瞧,卻又覺得對青年的眉眼有幾分熟悉之感。 聽這弟子所言……是秦微那個有望奪得首座之位的徒弟? 謝折風在這短短片刻的功夫,已經斂下一切雜思,板著臉道:“云劍門修士幾乎全隕,怨氣經久不散會化作濁氣,此地又被鏡妖占據兩月有余,必然凝著大量濁氣。結界已破,你既來了,便和不忘一起,盡快清理云劍門和附近的濁氣?!?/br> 宋不忘一愣:“這位前輩識得我?” “不忘,”秦微只說,“你先去領著弟子把四方封了,免得凡人和修士在濁氣未清之前誤入此地?!?/br> 宋不忘面露困惑,他瞧了一眼謝折風和安無雪,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抱劍行禮道:“是?!?/br> 安無雪越看越覺得宋不忘的眉眼他曾見過,可千年之前記憶紛雜,千思萬緒抓不著,而且從宋不忘的年紀來看,千年前這孩子還未出生,他不可能同宋不忘打過交道。 一時之間,他也想不到為何會有熟悉之感。 他看著宋不忘再度御劍離去,收回目光,將手中的養魂樹精塞回靈囊。 一個對他和云堯都無用的東西罷了,謝折風和云舟尋來搶去的,何必呢? 他遞給謝折風:“此物太過貴重,還請仙尊早先收回去吧?!?/br> 謝折風這回終是沒說什么,手袖一揮,安無雪掌心之上便已空無一物。 附著謝折風靈力的風吹過安無雪身周,他一個哆嗦,卻不覺著冷,只覺著熱。 先前一番糾纏下來,他又有外傷又耗空了靈力,爐鼎印居然短短一天之內又有發作之兆。 謝折風蹙眉,雙指并攏,隔著衣袖落于安無雪手臂印記所在之處。 躁動壓下,安無雪連忙退開。 秦微無聲地在一旁看著,倏地嗤笑道:“我這幾天聽聞你養了個爐鼎在葬霜海,還以為是弟子言語無狀,以訛傳訛,沒想到居然是真的?!?/br> 他說著,目光再度落在安無雪的臉上,撞見安無雪毫無波瀾的神情,竟然嗓音一頓,即將脫口而出的尖銳言辭都斷了篇。 秦微冷哼一聲,挪開眼,接著對謝折風說:“你和戚循能不能別再執迷了?” 謝折風冷冷道:“上一回你要將師兄除名,我便與你表過態——你是嫌養傷的時間不夠長?” “嫌我話難聽,干脆殺了我?!鼻匚⑿α藘陕?,“謝出寒,你既然奉行公理,做了千年的仙尊,難道不比我清楚?天下悠悠之口和我是一樣的,拿不出說法,安無雪當年所做之事就是板上釘釘。 “你執迷你放不下,沒問題,戚循放不下當年之事,這也沒什么。我有時候站在落月峰的磨劍石前,看著他留下的劍痕,我也會想起一些往事,也會想:‘怎么就一眨眼變成這樣了?’ “對,你和戚循是用養魂樹精照過離火宗遺跡,探過亡者留下的靈劍,找不出一絲怨氣——那只能說明離火宗舉派上下無人怨懟安無雪!離火宗鎮守的靈脈確實被人毀了,舉派確實是滿門殉劫,當時只有安無雪去過離火宗,不是他,你還能找出第二個人嗎?” 謝折風雙眸一凝,嗓音中潤著殺氣:“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兩界多少人想法與我一般,就連我都無法被說服,殺了我,此事又能改變什么?你們覺得離火宗一事必有隱情,覺得他入魔之狀必有蹊蹺,可他殺了上官然之時,親口認下了戕害同道之罪。 “當年照水劍陣之危,我親眼看著樓水鳴自刎在他面前,他站在一旁,什么都沒做!” 秦微一梗。 此話像是說中了他自己放不下的心結,他方才還氣勢洶洶,末了,自己猛地一滯,將頭撇至一旁,不說話了。 謝折風近乎面無表情地沉默了一會,突然以靈力馭使春華,春華不曾出鞘,直接連著劍帶劍鞘直沖秦微而去。 秦微立時抬手遮擋。 可這一擊破風而來,凌厲狠辣,徑直將秦微往后掀去! 春華飛回謝折風手中,秦微一個翻身,滾了一身塵土,這才穩下身形。 這兩人以渡劫期修為的靈力相撞,靈氣波動沖得四方再度塵土翻滾。 安無雪站在一旁,麻木地聽這兩人你來我往,心中茫茫,卻又倏地被這波動沖得五臟六腑一震。 他咳了幾聲,低聲說:“兩位,我還在這呢?!?/br> 我還在這呢,你們兩個在我面前吵我的生前事干什么? 他自己都不想爭辯了。 他都以命來填了,怎么就不能放過他呢? 他這句話似是起到了作用,那兩人不知是顧念他這個外人在場,還是本就不想再鬧,謝折風收手斂靈,緩緩閉目,像是在壓制著什么,秦微扶劍起身,復雜地看了他——或者說,看了他的臉一眼。 片刻,謝折風徐徐睜眼,盯著自己懷中的春華,言語沉肅:“荊棘川找不到他的殘魂,養魂樹精也并不是起死回生之物,但兩界廣闊,天無絕人之路,總有別的辦法?!?/br> “秦微,”他說,“你篤信樓水鳴自刎一事,可眼見……未必為實?!?/br> 他說完便要走。 秦微神色閃爍,又攔住他問:“你的心——”心魔最近怎么如此不穩定 他想問,卻意識到那個和安無雪相似的爐鼎還在一旁,“心”之一字咽了下去,轉口道:“你的傷如何了?” 安無雪一愣——傷? 謝折風以化身行走,對戰鏡妖和云舟之時并未用盡全力,難道都是因為這個所謂的傷? 如此說來,從他偷偷上霜海不小心碰了春華那晚起,謝折風就一直有些怪。 誰能傷到本就是當世第一的謝折風? 兩界安寧全靠這么一個唯一的長生仙撐著…… 他不禁擔憂起兩界局勢,思緒剛起,卻又一個激靈——他怎么又犯了和先前一樣的毛??? 兩界四海局勢如何,哪里還需要他來管? 他趕忙晃了晃頭。 謝折風說:“我需回照水城靜坐一會?!?/br> 秦微下巴輕點,不言。 謝折風眼看就要消失在此地,安無雪喊住了他:“仙尊,我在此地無用,幫不上忙,還要勞煩秦長老看顧。仙尊既然要回照水城,不如也讓我回去歇息一下?!?/br> 他知道謝折風必然不會那么輕易打消對他的疑慮,若是他和謝折風獨處,還得想辦法應對——但此事遲早會來,他也沒什么好躲的,早點想好說辭便好。 他就是不想留下。 留下就得和秦微待在一起,比起不怎么說話的謝折風,他更不想面對可能會不斷問東問西的秦微。 秦微方才說的那些,一字不錯。 千年前謝折風剛剛繼任仙尊位,忙著奔走四方封魔,他則構筑了四海萬劍陣,踏遍四海臨城。 第一個落下劍陣的就是照水城,與他一同落陣的,便是秦微和樓水鳴。樓水鳴雖出身照水城,但也曾在落月峰修行,渡劫期之后方才回到照水城,因此他們三人當時都算得上是莫逆之交。 以至于秦微眼見樓水鳴自刎祭陣,失望地質問他:“阿雪,你為什么讓水鳴祭陣?” 他低著頭,不知說什么,也沒法說什么。 照水劍陣落下,四海萬劍陣成功布下一角,他回到落月,輾轉許久,夜不能寐。 他夜半起身,行至司律峰秦微洞府門前,敲了半晌秦微的魂鈴。 秦微不曾理會他。 他在門前等著,等到第二日,終于等到對方。 秦微出門見著他,冷著臉便要繞開。 他慌忙攔住對方,難得低聲下氣道:“秦微,水鳴之事,我也很難過。但我真的沒有辦法——” “沒有辦法?”秦微陡然看向他,“劍陣的靈力來源是你和水鳴一同cao持,既然靈力空缺,為什么祭陣的是他不是你?” 此言一出,安無雪神色一空。 他本就因樓水鳴之死多日夢魘,此刻更是覺得五臟六腑灼燒一般。 秦微也立時收了嘴。 他似是知道這句話有多尖刻,張了張嘴,想解釋什么,最終還是什么話都沒說,快步繞開安無雪走了。 這一回,安無雪呆呆地站在原地,沒有攔他。 此后他被萬宗圍殺,拼著最后一口氣回到落月山門前,秦微既沒有攔他,也沒有幫他,只和他說:“安無雪,你往后是生是死,皆與我無關?!?/br> 既已無關,這一世還招惹秦微干什么? 他見謝折風已經點頭,喚出靈舟等他上去,便對秦微說:“那我同仙尊回去,不妨礙秦長老了?!?/br> 他也沒等秦微說什么,轉身幾步上了靈舟。 謝折風手中法訣一掐,靈舟騰空而起,瞬間直入云天之上。 安無雪長長地松了口氣。 今日……他當真是太累了。 兩側風聲滾滾,靈舟之上格外沉寂。 一路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