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劍光雖凜冽,卻不算狠厲。 為何如今…… 他眼見謝折風取出云舟神魂,思緒回籠,心下一緊。 可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又幫了他一次,謝折風剛剛開始搜魂,云舟神魂一震,兀自散了。 云舟居然在自己神魂上下了咒術,一旦搜魂便自毀。 安無雪松了口氣,隨即默然——云舟竟是與云堯殊途同歸的結局。 謝折風面色更是難看。 云皖這時才緩緩回過神來。 她深吸一口氣,驟然在謝折風面前跪了下來:“謝前輩!” “……何事?” “師門傳承已斷,兇手……”她看了一眼云舟,“已伏誅。但有恩算恩,有仇算仇,我雖不知其中緣由,可云堯師兄曾為我等開蒙,教我練劍、修習身法,我想……” 她重重地磕了三下頭,“我想將云堯師兄和師門所有長輩安葬在此?!?/br> 謝折風沉默了片刻。 “你去吧?!彼f。 云皖又行了個大禮。 她起身之時,安無雪看見她額頭之上已沁出鮮血。 她看得出來謝折風并非凡俗,所行之事不是她能知曉的,她不敢耽擱,立刻以靈符喚來方才藏在院中的其余幾個小弟子,幾人盡皆紅著眼,小心翼翼地將那正在腐敗的傀儡身體帶走。 興許是要將他安葬在先輩的墳冢中。 也算是歸入來處。 云劍門幸存的弟子們來去匆匆,幻境結界已經幾近潰敗,周圍所有魔物盡皆被謝折風斬殺。 周遭倏地安靜下來。 養魂樹精還在安無雪手中泛著淡淡金光。 安無雪盯著養魂樹精的光暈,心中疑竇叢生。 他原先以為,云劍門為了將宿雪這個凡人堆成修士,給宿雪喂了太多有雜質的靈藥,反而害死了宿雪。正好他魂魄恢復,陰差陽錯又回到了落月峰,他這才成了宿雪。 可他當年其實和云堯差不多,也是身死魂消,只剩一縷殘魂飄回荊棘川,連當時已經登仙的謝折風都凝不到他的殘魂。 殘魂若是不可復生,那他意識模糊飄蕩千年后,是如何死而復生,魂靈來到宿雪身上的? 還有那爐鼎印…… 云堯記憶中,爐鼎印是云舟得到的上古秘法,沒有解法,唯有爐鼎修為超過所有者時方能自然消散。 云堯當時為了掙脫云舟的掌控,不惜引大量濁氣入體,強行入魔拔高修為至渡劫期,這才化解了爐鼎印。 可他手臂上的爐鼎印所勾連之人,是謝折風。 是當世唯一的長生仙者。 他上一世雖有金身玉骨,最后因著登仙路上業障太多,止步于渡劫巔峰、半步仙境,至死不曾觸碰仙者境。 難不成這一世唯一可走之路,反倒是要用宿雪這凡俗之身登仙? 這可當真是—— 他倏地感受到一股目光落于他身上,下意識轉過頭去,正巧對上謝折風的視線。 男人臉色蒼白,一雙黑瞳幽幽,眼中似有戾色閃過。 可這人閉上雙眸,像是壓下了什么,復又睜眼。 這一切不過瞬息,對方下一刻便問他:“你對馭使天地之精的靈決倒是熟悉?!?/br> 他不卑不亢道:“我與仙尊的靈寵投緣,于霜海之時,困困曾贈過我幾片養魂樹葉,其中自然有勾連之法?!?/br> “你不過辟谷,能懂其中法門?” “是困困助我?!?/br> 反正他不論說什么,困困都會幫他遮掩的。 謝折風又轉而道:“你先前說,你手中符紙,是云劍門給你的?!?/br> ——果然還是會問到這件事! “……可我初入幻境之時便探查過,”謝折風沉聲道,“云劍之內,并無任何師兄……”這人頓了頓,“并無任何你當初所持符紙有關之物?!?/br> 安無雪對此早有準備,不慌不忙道:“那些符紙是云舟給我的,我一開始以為云舟身后就是云劍門,所以以為是云劍門之物,今日才知道云劍門根本不知我的存在……” 在他開口之時,謝折風近乎毫不猶豫地破開了云舟靈囊上的禁制,從中找出了幾張有安無雪筆跡的符紙。 這是剛才安無雪特意塞給云舟的。 眼下云舟已經死得透透的,死無對證,此事斷在這,他只要堅持聲稱自己一無所知,謝折風也無法。 謝折風抓著那把符紙,雙眸之中的眼神似是又晃了晃,這才將符紙收起,依然疑慮道:“按你所說,你手中符紙自云舟手中得來,馭使養魂樹精之法是困困相助習得,方才面對渡劫修士都敢劍指云堯的膽色又是從何而來?” “世間之人千萬,各個性情不同。我雖自凡俗來,卻也知進退、懂生死,有點膽色反倒有問題嗎?”他從看到宿雪的臉開始便有一股無名之火,因著當時情勢緊迫,一直不曾浮出,此刻被謝折風接連詢問,一股腦全都冒了出來。 “仙尊若是對我有所疑慮,盡管搜魂便是?!?/br> 搜魂等同于磨損神魂,搜魂之后,人非瘋即傻,他話雖如是說,但若謝折風當真要這么做,他必不可能真的讓謝折風看自己的神魂。 大不了拼死一搏,魚死網破。 他梗在了這里,謝折風卻沒什么反應。 那人眼中又浮起狠厲之色,雙眸黑的像是望不見底的夜。 安無雪突然想起先前云皖同他說的話。 “……謝前輩出來的時候,靈力有些不穩,似乎一瞬間……一瞬間靈氣波動里有入魔之兆……” 謝折風此刻,竟然當真有些像是入魔…… 他趕忙搖了搖頭。 謝折風怎么會入魔? 謝折風怎么能入魔! 他上一世傾盡一切,除了助師弟登仙、穩坐仙尊之位之外,為的不就是四海清平? 這一世機緣巧合能夠再活一回,他只想著遠離落月峰,再不見謝折風,從未有過怨懟之心,也是因為這世間需要謝折風這個高高在上的仙尊來震懾宵小。謝折風繼續當高天之上無心無情的劍尊,他只做一個平庸的廢柴就好。 若是謝折風入魔…… 不,不會的。 此刻。 結界徹底裂開。 陰云散去,天穹一片湛藍,唯有已經近乎滿門全滅的云劍門內仍舊荒蕪殘破。 有人自遠方御劍而來,眨眼間已近至眼前。 來者高聲道:“有個姓姜的修士傳信落月,說你們進了云劍門的幻境之后不曾出來,那姓姜的破不開幻境,便傳信求援……” “喲,謝出寒,你是越活越回去了?怎么打得如此慘烈?” 那人剛一落地,行至他們面前,驟然停下腳步。 安無雪許久不曾見到秦微,恍了一瞬。 他目光落在對方總是十分精致的短打法袍之上,看到對方垂于腰間那走線格外扭曲的靈囊。 他挪開眼去。 秦微卻瞧見了他,神色一震,脫口而出:“——安無雪???” 安無雪輕笑。 他悠悠然道:“這位道友認錯人了。我叫宿雪,和那位貴派前一任首座……沒有一丁點關系?!?/br> 第27章 秦微被安無雪一噎,驚詫之色稍緩。 他似是在頃刻的詫異之后,也立時明白——“安無雪”已經故去千年了。 他本就清楚,他不可能再見著安無雪了。 只是……太像了。 眼前的青年一身淡青長袍,發帶束發,未配發簪,比落月峰那些剛入門的弟子還要素。但他站在滿地狼藉之中,雜枝泥濘遍地,衣袖衣擺也有些臟亂,可這些盡皆沾不上他的身骨。 乍一看低眉順眼,再一看卻發現那只是不帶刺的疏離。 容貌不過皮囊,像的是剝離不開的骨。 可這個名為宿雪的人,不過只有辟谷期,身上凡塵之氣未消,是個剛踏入仙途的凡人。 怎么可能是故去之人呢? 那一聲脫口而出的“安無雪”,不是當真將眼前的人當作安無雪。 而是一種他自己都不曾察覺到的期待。 他分明才是覺得謝折風和戚循在做無用之功的那個人,他分明千年來都篤信過往無可指摘,可惜可嘆又可憐可恨。 唯有當下,秦微猝不及防見看到眼前之人,才忽地意識到,他似乎并不是那么堅持。 他也想…… 也想再見見阿雪。 謝折風沉默無聲,宿雪沒在看他,秦微卻覺得無形之中似乎有一雙來自千年前的眼睛,替安無雪將他看透。 他不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