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節
“安祿山建造雄武城已經稟告了朝廷,無論是囤積兵械還是囤積糧食,他大可都將其推到防范外敵身上?!崩罟忮鰟裰踔宜?,“將軍就算要揭發安祿山,也大可再等幾年,等到證據充足了再向朝廷上書啊?!?/br> 王忠嗣目光堅定道:“我早一日告知朝廷,朝廷便能早一日處理逆賊。我是大唐的臣子,看到了大唐生了毒瘡,難道能夠視而不見嗎?” 李光弼拱手:“將軍大義?!?/br> “你先下去吧,傳本將的調令,命田神功去河東,整備軍械,備戰?!蓖踔宜脭蒯斀罔F道。 他要做好萬一安祿山不聽朝廷處置直接反叛的準備,若是安祿山敢反抗,他就帶河東軍長驅直入攻打范陽為大唐擒拿此賊。 是夜,靈武城軍署書房中的燭火亮了一整夜。 王忠嗣負手而立站在院子中抬頭看著滿天的星辰,朔方的星辰很亮。 或許是靈武城的地勢比長安城高,靈武城的星星看著也比長安城更明亮一些。 王忠嗣抬起手,仿佛想要抓住星辰一樣。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王忠嗣低聲念著,這是李白的新詩。大唐人人都愛李白的詩,王忠嗣自然也愛李白的詩。 或許也不新了,這首詩從中原腹地傳到朔方邊境,或許要傳一年,或者更長時間。 靈武城比起王忠嗣長大的長安城實在太過荒蕪寂寥了。長安城有美酒,有牡丹,有美人的溫柔鄉,有游俠兒的快意恩仇,有火樹銀花,有金枝玉樹,有看不完的歌舞;靈武城只有身披鐵甲手拿長戈巡邏的將士和漫天的風沙。 王忠嗣偶爾會懷念長安城,卻從未后悔過守著靈武城,他在靈武城戰戰兢兢,就是為了守護長安的繁華。 長安城是他長大的地方,那么好那么好,他要守護好長安,守護好大唐。 王忠嗣搖曳不定的心逐漸堅定了起來,他沒有再看夜空,直接轉身走入了書房,提筆沾墨。 燭火灑在桌案一角,幾張被揉的皺巴巴的紙頁被攤平放在桌案上。 最下面一張露出了小半頁紙。 【……吾兄切莫告知朝廷,圣人年老,jian臣當道……】 燭光明暗不定。 【……或反遭誣陷,恐有性命之?!?/br> 王忠嗣伏案奮筆疾書,在奏折中一一闡述著他為何會認為安祿山謀逆,當然隱去了他寫信詢問李長安這一段。 夜深了,風從窗戶縫里面吹來,掀起了桌案上紙頁的一角。 【……切記妹言,三思而行?!?/br> 【妹,李二十九】 一滴蒼白的蠟淚滴在了信紙上,兩滴、三滴…… 書房外,夜風嗚咽嚎叫著,卷起漫天的沙塵。 王忠嗣寫完了奏折,滿意和衣而眠。 第二日一早,王忠嗣又最后看了一遍奏折,猶豫片刻。 “有幾條似乎不太清楚?!蓖踔宜锚q豫一下,將這封奏折放入了多寶盒內,又重新拿了一份空白的奏折,細細闡述著他認為安祿山謀反的原因。 一寫就是一個時辰。 寫完之后,王忠嗣卻仍然覺得不太滿意,長嘆一聲,又重新拿了一份奏折。 這一日,王忠嗣只喝了半壺茶水,一滴米都沒有進。 節度使這么高級別的封疆大吏謀反絕對能算得上震驚朝野的大事,王忠嗣自己就掌握兵權,他太清楚久在邊疆戰斗的精兵悍將和中央朝廷那些養尊處優的金吾衛的差距了。 倘若安祿山真的謀反,大唐必定會混亂,王忠嗣希望李隆基能在安祿山還沒有徹底成氣候之前先處理掉這個逆賊,將安祿山對大唐的損害壓到最低。 他的奏折寫的很長,官員遞給朝廷的奏折有著專門的規格,王忠嗣一封奏折沒有寫下他要告訴圣人的東西,又補了另一本奏折。 這是一封重寫了三遍、字字真切的萬言書。 寫好了奏折,王忠嗣立刻派人快馬加鞭送去長安城。 勤政樓中,歌舞正濃,李隆基枕在美人腿上,瞇著眼欣賞歌舞,口中還吃著美人纖纖玉手剝好的荔枝。 “再奏一遍,方才那一曲應當以商音為主音?!崩盥』鶓醒笱蟮?。 這首曲子他是第一次聽,不過李隆基高超的音樂素養足以讓他聽一遍就找出更合適的曲調了。 “陛下,這是今日各地送過來的奏折?!备吡κ颗踔嗾圩叩搅死盥』韨?,低聲喚了他一聲。 李隆基揮揮手,不以為意道:“先送去右相府,林甫看完了再呈給朕。小事讓右相決斷便可?!?/br> “有朔方那邊送過來的奏報?!备吡κ咳滩蛔√嵝蚜艘痪?。 李隆基卻忽然撫掌大笑,樂呵呵道:“好,朕所料果然不錯,這曲子的確應當用商音為主音最合適!” 他十分得意自己的音樂本事。 高力士無奈,只能捧著奏折離開了勤政殿,吩咐手底下的宦官將奏折送到右相府。 這兩年圣人是越發不喜歡理政了,大小事情幾乎都交給了右相。 高力士倒也知道李林甫的本事,李林甫的確一個人就能把政務處理的井井有條,可畢竟帝王將政務都扔給宰相也著實太說不過去了。 右相府,李林甫看著王忠嗣呈上來的這封萬言書,挑了挑眉。 他扭頭詢問宦官:“陛下可曾先看過奏章?” “回右相,陛下今日忙著欣賞教坊新編的曲子,直接就讓奴將這些奏章送到了您這兒?!毙』鹿俟Ь吹?。 李林甫捋了一把胡子,眼中浮現笑意。 這封奏折,寫的真情實感極了,連他都有三分信了,真應該讓那雜胡看看啊。 看來不必自己再多想辦法扳倒王忠嗣了,有人必定比他更著急扳倒王忠嗣。 第159章 “報,右相急信!” 信使喘著粗氣,直接從馬上滾了下來,連跑帶爬沖進了安祿山的營帳,將手中的密信高高舉起。 安祿山連忙撐起桌子,身體一顫一顫跳到了信使面前,拿起密信拆開就看,隨后大驚失色。 他下意識回頭尋求他的軍師:“高先生,王忠嗣告訴圣人咱們謀反了,這可如何是好?” 這位高先生本名高尚,是一個品德跟高尚一點都沾不上關系的人,他的母親餓得當乞丐要飯乞活,高尚也不回去給他母親養老,而且此人平生志向就是造反,歸順了安祿山之后更是三天勸九次勸安祿山造反。 高尚眼睛微瞇,一針見血道:“將軍莫急,既然右相還愿意寫信來提醒將軍,就說明圣人還沒有打算對將軍下手?!?/br> 被高尚這么一勸,安祿山方才一下子被震驚的失去了理智的頭腦才又平靜下來。 安祿山長舒一口氣,拍拍胸脯轉驚為喜:“是矣,倘若圣人相信了王忠嗣要怪罪于我,十郎與我撇干凈關系都來不及,又怎么會給我寫信告知此事?!?/br> 安祿山與李林甫彼此知根知底,都知道對方是什么德行。 李林甫是一條狡詐的毒蛇,安祿山是一匹貪婪的豺狼,可以同富貴,但不能共危難。 倘若自己真被治了罪,李林甫絕對不會幫他。安祿山明確了這一點之后就放下了心。 “高先生,王忠嗣此僚已經知道了咱們要謀反,倘若他向圣人建言多了,萬一圣人對我升起了懷疑該怎么辦?”安祿山愁眉苦臉。 “咱們可打不過王忠嗣啊?!?/br> 安祿山煩躁地扯著胡子,身上的顫rou晃動著,整個人像一只碩大的黑熊。 高尚眼珠轉了轉,很快一個計謀就浮上了心頭。 “倘若能除掉王忠嗣,就再無任何人能阻攔將軍的大業了?!备呱新龡l斯理道。 “我如何不知,可王忠嗣乃是李隆基義子,四鎮節度使,我如何能除掉他?” 安祿山煩躁道。 高尚嘴角揚起一抹不懷好意的笑:“他王忠嗣能告咱們造反,咱們就不能告他王忠嗣造反嗎?” 安祿山沉默了,饒是臉皮厚如他聽到高尚的這一句話也不禁有些震驚。 王忠嗣到底有沒有造反,他安祿山這個真反賊還不清楚嗎? 不過話又說來,他誣賴一下王忠嗣又沒有壞處。那個老糊涂蛋不信對他也沒損失,可萬一那個老糊涂蛋信了,他造反路上最大的障礙豈不是不費他一兵一卒就能除掉? 安祿山一雙小眼睛咕嚕轉了轉。 腦子里的彎一旦繞回來,安祿山的智商就又占領高地了。 他邊思索邊道:“若是咱們只是隨口一提,李隆基必定不會輕易相信??晌野l現李隆基對太子李亨十分忌憚,倘若咱們能偽造證據證明王忠嗣和李亨私下聯絡想要造反,李隆基怒氣上頭必定會相信?!?/br> 高尚狡詐一笑:“這還不簡單?咱們只要找一個王忠嗣的老部下做個偽證……” 從邊關到長安,路途遙遠,安祿山又與李林甫通了幾次信,直到李林甫將楊慎矜一案收完尾巴以后,李林甫才終于騰出手來再針對李亨發動一次大案。 此時已經是天寶四載九月了。 天寶四載九月朔日,李林甫帶著濟陽別駕魏林秘密前往興慶宮見李隆基。 今日的勤政樓比往日要安靜許多,沒有了往日的歌舞聲,因著李林甫前幾日便隱蔽稟告了李隆基,給他打了一劑預防針,所以李隆基今日特地騰出了時間見李林甫。 李林甫帶著魏林穿過高高低低的宮墻,臨邁入宮殿之前看著魏林發抖的手,還貼心拍了拍他。 “你放心,你發現了什么就都在圣人面前說出來就是了,本相和安節度使保你,你不用害怕?!崩盍指γ嫔系男θ輲е姆终媲閷嵏?。 他就不信,圣人那個多疑的性子知道了太子與王忠嗣結黨以后還會讓李亨安穩坐在太子位置上! 這一次,他一定能將李亨從太子位置上徹底拉下來。 殿內只有李隆基一人,他表情不愉坐在御座上,看著李林甫和魏林,冷著臉。 “就是你告訴右相,王忠嗣和太子結黨,欲要謀反?”李隆基劈頭蓋臉質問魏林。 他已經享樂太久了,失去了耐心,倘若放在幾年前,李隆基萬萬不會這么輕易就信一個人的說辭。 魏林連忙跪下。 “臣先前曾在朔州擔任刺史,當時王將軍身在河東,王將軍曾說過‘我自小與太子一同長大,愿意尊奉太子’,臣不敢有虛言?!?/br> 此言一出,御座上的圣人卻沒有反應,而是長久的沉默。 分明天氣已經轉涼,魏林額頭上卻溢出了一頭冷汗,李林甫卻還很淡定,垂手站在一側,不發一言。 他太了解李隆基了,十年前尚且沒有這么年老的天子都能因為忌憚兒子而一日殺三子,十年后年老力衰的圣人只會更加仇視覬覦他皇位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