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你竟然是武惠妃的公主?!?/br> 出來迎客的張九齡在看到李長安的瞬間是驚訝的,待到李長安表明了身份之后,張九齡的表情就復雜了起來。 他帶著李長安進了后堂,拿出了一小罐新茶,沏上茶水,也不喚下人,而是親自倒了兩盞茶,將其中一盞茶推給李長安。 “這新茶乃是老夫一位老友贈予老夫的,老夫也只得了五兩茶葉,日后不在長安,只怕是能喝此茶的次數也寥寥無幾?!睆埦琵g自嘲道。 往日他位高權重,自然有的是人給他送東西,如今他被貶作了荊州長史,日后也就沒人會愿意給他送這等名貴之物了。 “先生若是喜歡,我再送先生幾斤就是了?!崩铋L安輕描淡寫。 “原來新茶背后之人是武惠妃?!睆埦琵g自以為自己想到了事實。 李長安輕笑:“我阿娘可看不上這點蠅頭小利?!?/br> “新茶之利,老夫估計應當在千金往上,在你口中竟然成了蠅頭小利?”張九齡搖頭。 這就是清官了,張九齡當了這么多年宰相,也只是靠著自己的俸祿過活,養著自己一大家子人的同時還要養著手下那么多幕僚,一輩子他自己的私產也沒到過千金。 三千多兩金子聽著多,可換算到后世也不過才幾千萬,一個中小規模的小公司都能有這些資產。武惠妃連宰相之位都能干預,年末的收入薄冊十幾天都看不完,這點錢對她來說還真就是九牛一毛。 張九齡以為李長安是得了武惠妃的命令過來了,于是也不欲多言,直接切入了正題:“武惠妃讓公主過來是要讓老臣做什么呢?” 李長安詫異道:“我阿娘并未讓張先生做什么,只是叮囑我可以來為張老送行。這次過來是我自己要過來的?!?/br> “我仰慕張老才華,特地上門想要求字?!崩铋L安淺笑道。 “求字?公主想要何字?”張九齡也沒有感到意外。 說到底,他和武惠妃之間的矛盾隨著太子李瑛被廢已經煙消云散了。他已經是一個被排擠出權力中心的糟老頭子了,武惠妃也不會心胸狹小到還要排擠他,若是說李林甫到還有這個可能。 被問到的李長安卻苦惱地撓了撓頭。 “我想要張先生親筆提一句先生自己寫的詩……” 她肯定是想要一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這是她背了十幾年滾瓜爛熟的千古名句。 可是問題是現在這首《望月懷遠》還沒被張九齡寫出來。 張九齡前六十年為官做宰的時候沒寫出來多少流傳千古的詩,后面這幾年被排擠出長安了,反而隔三差五就寫一首流傳千古的好詩出來。 大唐的詩人真是大半都是官路失意了,詩路才能得意啊。 “莫非老夫寫過的詩竟然沒有一句能入公主貴眼的?”張九齡笑瞇瞇捋著胡須。 他對李長安的態度倒是像對待家中的孫女一般。 可惜他已經很多年沒能回過家了,也不知道這些年他的兒女孫輩們都還好不好。 他的老家在嶺南,家人都在老家,路途遙遠,一別數年,也不知死前還有沒有機會再享受天倫之樂。 想到這里,張九齡心里不免升起思鄉之情,再看向李長安,方才反應過來自己面前的這位小公主才六歲,還是個都不到開蒙年紀的孩子呢。 “老夫險些忘了公主還只是個孩子……想必也不知道老夫到底寫過什么詩?!?/br> 李長安嘀咕:“我倒是知道幾首,只是我覺得張先生最好的詩現在還沒有被先生寫出來呢?!?/br> “要不然先生暫時先欠著,等先生寫出來了最好的那首詩到時候再提字贈給我可好?”李長安狡黠道。 接著這個由頭她這幾年還可以多和張九齡書信往來幾回,一回生二回熟的,互相多寫幾次信關系不就好了嗎。 李瑛和武惠妃都覺得好的名師她也想要呢。 “公主真是……”張九齡無可奈何,想要說她兩句卻還礙于禮數不能直說。 “罷了,欠一副字就欠一副字吧?!?/br> 若是一月之前,張九齡必定不會如此草率答應,必定會思慮再三想想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陰謀??扇缃袼呀洷毁H作荊州長史,一個養老的清閑官職,他自己年紀又大了,再無起復的可能。糟老頭子一個,哪里值得大唐公主算計呢,答應也就答應了。 張九齡捋著胡須:“日后歸日后,今日若是公主能說出一句老夫寫過的詩來,老夫就今日也為公主提一副字?!?/br> 倒是有點考察小輩的意思。 畢竟這是位好為人師到都敢指導李隆基做事的狠人。 “相知無遠近,萬里尚為鄰?!崩铋L安已經想到了她想要的字,“先生曾贈與李少府的贈別詩?!?/br> 張九齡哭笑不得:“贈別詩乃是贈予離去之人,今日是我要離開長安,按理該是你贈我贈別詩才對?!?/br> 李長安賴皮地攤攤手,仗著自己年紀?。骸拔也帕鶜q?!?/br> 指望六歲的孩子寫詩贈別嗎? 張九齡沒辦法,只能笑著認栽,讓書童磨墨,在桌上鋪上一張上好的宣城紙,提筆揮墨,寫下“相知無遠近,萬里尚為鄰?!?/br> 寫著寫著,他自己才品出一點意味來。 日后他在荊州,李長安在長安?!跋嘀獰o遠近,萬里尚為鄰”,這豈不是他默認了以后還會和李長安交往嗎? 真是怪了,他已經是個被打發出長安的糟老頭子了,這位名義上屬于武惠妃的小公主為何要這樣為他費心思呢。 寫完了這一副字之后,李長安卻還厚著臉皮賴著不走。 “其實我有兩位老師,他們也很仰慕張老?!崩铋L安搓著手,眼巴巴的看著張九齡。 張九齡:“?” 這怎么還連吃帶拿的? “公主還沒到開蒙的年紀吧,何來的兩位老師?”張九齡疑惑詢問。 李長安得意道:“我天資聰穎,開蒙早。我的兩位老師,一位是教我習字的老師顏真卿;另一位是叫我讀書的老師,沈初,他們都很仰慕張老?!?/br> “你竟是跟著顏真卿習字?!睆埦琵g命家仆拿來兩本書,遞給李長安,“這是老夫的詩集?!?/br> 李長安厚著臉皮把兩本書的封面翻開:“還請張老簽個名字?!?/br> 連書都送了,簽兩個名字也沒什么,張九齡提著筆就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沈初是何人?他寫過何詩?老夫好像未曾聽聞過他的大名?!?/br> 沈初雖然已經在長安的普通人中有些名氣了,可他那點靠著撒錢買來的名聲顯然還傳不進張九齡的耳朵。 “我老師不擅寫詩……他是沈佺期的孫輩?!崩铋L安還記得沈佺期和張九齡都在唐中宗時期做過官,或許認識。 張九齡目露懷念之色:“原來是沈云卿的后人。老夫當時還年少,第一次考科舉就是承蒙他的看重,那次考試他是主考官,力排眾議將我這個嶺南來的外人點為了頭名?!?/br> 云卿就是沈佺期的字。 “一眨眼這么多年了,我也老了?!睆埦琵g惆悵道。 當年他還是個滿腔熱血剛踏上官場的少年郎,如今他卻已經是歷經風霜黯然退場的糟老頭子了。 最后李長安心滿意足背著自己滿滿當當的小書包走了,臨走之前還往桌上放了一個雕工精細的玉盒。 打開一看,里面放著滿滿當當的茶葉,少說也有三斤。 李長安一開始上門帶的禮物就是茶葉,倒是不用等到日后再給了。 張九齡終究還是把這盒茶葉也塞進了他打包好的行囊中,一起帶出了長安城。 第二日一早,草葉還帶著晨露,張九齡便離開了長安城,他只帶著兩個仆從,三箱子行李,其中兩箱都是書,兩匹拉車的老馬,作為一個政治斗爭失敗的敗者,離開了長安。 從灞橋上走過,張九齡掀起馬車簾,看著道路兩側的柳樹。 他忽然想寫詩了。 “折柳……” “張老,我來送你了!” 一道清脆的童聲打斷了張九齡呼之欲出的惆悵詩句。 只見女童帶著一個俊朗的青年正站在柳樹旁邊,二人懷中還各抱著一大捆折柳,正沖著他招手。 正是李長安和沈初。 “哈哈,我就猜到張老肯定會偷偷走人,所以我一大早就在這等著了?!崩铋L安得意大笑。 李瑛剛被廢了沒幾天,朝中正在清算他的黨羽,正是風雨飄搖的時候,張九齡身份又有些敏感,哪怕是為自己在朝中的故舊考慮,張九齡也不會聲勢浩大地請一堆故舊來送他。 張九齡剛走下馬車,李長安就拉著沈初的手沖了過來,把她和沈初手中那一大捆折柳塞進張九齡懷中。 “折柳只需一支便夠,公主這樣折柳枝,灞橋邊的柳樹都要被你薅禿了?!睆埦琵g抱著滿滿一懷的折柳,心中離開長安的憂傷之情竟然就這么被沖散了大半。 張九齡將視線投向了李長安拉著的青年人,慈祥笑了笑:“你便是沈佺期的孫子吧。是個好孩子?!?/br> 前日東市發生的事情,張九齡是全程都看在了眼中,這也就使得他對沈初的好感極高,再加上昨日知道了沈初是故人后輩,這份好感就更高了。 沈初臉刷一下就紅了。 等到二人聊了一會,張九齡就要辭行之前,李長安開口了。 “聽聞張老交游甚廣……” 李長安當然不是專門起個大早就只為了給張九齡送行的!她有更要緊的事情。 “唉,我心地善良,看著有才華的文人窮困潦倒就心疼的厲害?!崩铋L安睜著眼睛說瞎話,“聽說張老有些故舊生活困苦,我愿意資助他們?!?/br> 張九齡眉頭一皺,覺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可對上李長安那雙清澈的雙眸,又硬壓下去了心中那種古怪的感覺。 李長安是個多好的孩子啊,一點也不像她那個養母武惠妃那樣心狠。 見到可憐的奴仆母子會好心買下,上門求字還記掛著自己的兩個老師,現在他以前提攜過的那些人都巴不得把關系撇干凈,李長安卻還主動湊到自己身邊給自己送溫暖。 自己一生識人無數,誰是好人誰是壞人難道還看不出來嗎? 想到此處,張九齡自嘲一笑,心想自己未免也太多心了些,李長安這樣好的孩子能有什么壞心眼呢。 李長安又開口了,她貌似無意提到:“我聽說王維家里弟妹多,生活樸素,唉,真是可憐?!?/br> 王維現在混的的確不好,他年少風光,先是攀上岐王又得了玉真公主的好感,只是運氣有點差。岐王是李隆基的兄弟,先前李隆基和他的感情很好,但是李隆基這個人嘛總喜歡懷疑親戚謀權篡位……他就下令禁止諸王和大臣交游,然后把和岐王交好的大臣都貶了,王維也不例外。 后來王維又憑借文采攀上了張九齡,但是他這個人運氣就是不太好,現在張九齡也被貶了,估摸著等收拾完李瑛的黨羽之后就要輪到收拾王維這樣和張九齡交好的官員了。 至于李長安是怎么知道王維家境不太好的,當然是因為王維自己在詩里寫的了。 《偶然做六首》有一句“小妹日成長,兄弟未有娶。家貧祿既薄,儲蓄非有素?!蓖蹙S和裴素裴蕓很像,都是姓氏顯赫但是自己家窮得很。 “還有王之渙王昌齡孟浩然這些人,我都愿意一并照顧著!”李長安心中滿是渴望道。 張九齡品出點味道來了。 李長安想要為之慷慨解囊的這些人好像都是詩寫的不錯的文人啊。 “如今只有王摩詰還在長安,只是他受我連累,應當也在長安待不久了,你若是有心,可保一保他?!睆埦琵g便說話便返回馬車上從箱子中翻出一封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