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二人只能作罷,明月見著李長安失落,還特意叮囑掌柜幫忙留心一些這個字跡的主人。 不過李長安畢竟是小孩子,沒過多久就把方才的事情拋之腦后,快快樂樂拉著明月的手盤算起接下來要去平康坊買些什么。 最好吃的那幾家糕點鋪子不能落下,還要去買三份糕點,自己一份明月一份,還要給娘親帶一份,最后再去買琉璃的鋪子,給武娘子買一個小琉璃擺件。 “其實一開始我也想給武娘子送糕點的,不過我娘說這些糕點武娘zigong里有更好吃的?!崩铋L安碎碎念著,“所以我就想送武娘子一只琉璃小兔子,我有一個琉璃小老虎是我娘送我的,可漂亮了……” 明月沒有應聲,只是默默聽著。 一直到天色微黑二人才返回大明宮,明月將李長安送回小院才又帶著李長安托她送給武惠妃的小擺件返回長清宮。 走入長清宮的時候,一個神色匆匆的中年男子和明月擦肩而過。 明月認識這個人,李林甫,靠著自己主子的關系一路升官升的很快,現在已經是兵部尚書了,和自己主子走的很近。 明月的注意力只在李林甫身上短暫停留了一下,隨后就收斂了心神趨步走入內殿。 武惠妃生得極美,哪怕上了年紀,依然絕美。更重要的是她不僅有美貌,還有十分聰慧的頭腦,要不然也不會以武則天侄女的身份還能讓李隆基對她寵愛異常,甚至為她廢了和自己同甘共苦的結發妻子還想要立她為后。 若不是武后這個名頭讓百官嚇極了,百般阻撓甚至以死相逼,武惠妃早就不是惠妃而是武皇后了。 能讓自小在武則天高壓下長大的李隆基寵愛她這個武則天的侄女幾十年,武惠妃的手段不可謂不高明。 明月進來的時候,武惠妃正慵懶地坐在妝臺前卸妝,她拔下頭上的金步搖,一頭烏黑的發就落在了雪白的背上,明月跪坐在她的身側,武惠妃卻并不抬頭,也沒有主動詢問什么。 明月垂著頭,恭敬將袖中揣著的琉璃小兔捧上去。 “這是二十九娘送給主子的小擺件?!?/br> 武惠妃輕笑一聲:“小兒心思,不過也算是有心了?!?/br> 懂事乖巧,還有些伶俐氣,那胡女生的女兒倒是比她聰明多了……不,不該說是那胡女的女兒了,用不了多久,這就是她的女兒了。 第3章 月色正好,李長安蹦蹦跳跳往自己的小院走。 五歲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太正常了,尤其是在剛剛出宮玩了一日之后。 路上遇到的宮人紛紛向李長安行禮問安,上一年她還沒有這個待遇,今年她和武惠妃親近之后,宮人就對她恭敬多了。 “雷樂師,留步!” 在這朦朧夜色中,李長安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正朝向她這個方向走來,又在看清了她之后毫不猶豫轉身就走。 李長安只能開口挽留。 那道身影停住了,然后緩緩轉過身,頭顱恭敬低下:“雷海青見過公主?!?/br> 李長安的眼皮跳了跳,無奈道:“我視海青為摯友,海青卻這般生疏,實在令我傷心?!?/br> 雷海青姿容挺拔,能在宮中當樂師的人就沒有長得丑的,畢竟當今的圣人李隆基好音律,還是個人盡皆知的顏控,他見不得丑人當樂師。 “公主是天家金枝玉葉,海音不過小小樂師,不敢同公主論交情?!崩缀G嗟脑捰舶畎畹?。 李長安只是看著雷海青:“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是公主,你就是樂師,當時你未曾不敢同我論交情?!?/br> 雷海青胸膛起伏了幾下,咬著牙:“公主當日非武惠妃之公主!” 李長安頓時明白了雷海青的意思。 這個人是嫉惡如仇的一個人,也是不懂變通的一個人,這也是他為何音律水平極高卻這么多年依然只是個小樂官的原因,他是個直臣,是個清臣。 直臣清臣一向是看不起依靠帝王寵愛就cao縱朝堂、玩弄權術的妖妃的,武惠妃在他們眼中就是個妖妃。 自己現在放著親生母親不管卻頻頻靠攏武惠妃在他們這類人眼中就是不孝不忠。 “四歲那年,我和娘親的炭燒完了,我去找宮人討要木炭,他不給我,是你幫我和娘親要來了炭?!崩铋L安聲音平靜,“我一直記得的?!?/br> 雷海青猛然攥緊了垂在身側的拳頭,抬頭看李長安,卻只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背影。 他又有些懊惱自己說話太重。 長安和自己不同,長安是公主,還只有五歲,連乳牙都沒掉,她哪里懂什么妖妃佞臣呢?沒有個靠山,她和曹野那姬在宮里怎么過得下去呢。 李長安卻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她如今最在意的只有兩件事。 她娘的身體和今天看到的那位“韋莊”。 說起來,那天雷劈下來的時候好像也不止她一個倒霉蛋被劈了…… 那個字跡太熟悉了,每次自己交上的的論文上都會出現那個字跡的批閱。她導師用不慣電腦,每次都讓她把論文和作業打印出來交上去他再手動批改。 她跨專業還是在職考研就是為了混個文憑日后好晉升,可她那位古代文學專業的大拿導師似乎不是那么想的,每回給她改作業都把她的作業批的一文不值,整個本子從頭到尾滿滿都是批閱痕跡。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個字跡都是李長安的噩夢。 可如今再看到這熟悉的字跡,李長安卻只有欣喜了。 不過現在她年紀還太小,出宮都不方便,再加上從長安一百萬人口里面找一個人不亞于大海撈針,找人的事倒是不著急。 走回自己的小院,李長安見到那大大咧咧敞開的窗戶就顰起了眉頭,她未打草驚蛇,而是放輕了腳步悄然走到窗邊。 果然看到曹野那姬正只穿一身單薄長裙靠在窗邊吹風。 李長安的眼底冒出一小簇火苗來。 緊閉雙目的曹野那姬終于覺得不對,她下意識睜開眼就想要關上窗子,卻在身體前伸欲要拉回窗框的瞬間看清了站在窗戶下方的人。 李長安緩緩抬頭,漆黑的眸子中滿是怒氣,曹野那姬仿佛玩手機被班主任抓了個正著的學生一眼驚恐地睜大了雙眼。 “長安?” “好啊好啊,你是連從你肚子里爬出來的崽子的話都不聽了,我說讓娘親避著風,娘親卻偏要將這窗子都打開,是覺得在我回來之前就把窗子關上就能瞞過我嗎?” 李長安怒極反笑道。 的確是打著聽到李長安腳步聲就把窗子關上瞞天過海打算的曹野那姬:…… 曹野那姬被李長安戳破了算盤不由心虛移開了視線,嘴上還嘟囔著:“到底我是你娘還是你是我娘啊?!?/br> 可自從李長安會說話以后二人中都是以李長安為主導的,曹野那姬在關外長大,從未受過中原父母尊卑禮數的教育,所以她也沒覺得作為母親聽女兒的話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你身體不好,不能受寒?!崩铋L安聲音軟了一些,爬上軟榻,關上了窗戶,又爬下軟榻,嫻熟的生起了炭火。 將木炭填入紅泥小爐中后,李長安又爬上了軟榻,依偎在曹野那姬身邊。 “娘親,我擔心你?!崩铋L安把頭埋進曹野那姬懷中悶悶道。 曹野那姬的身體繃緊了瞬間,隨后又柔軟了下來,她伸出手抱緊了自己的女兒。 “長安的風一點也不冷,娘親吹吹風不會有事的?!辈芤澳羌в弥讣饽碇铋L安的發絲,“我是雪山的女兒,不會被長安的風吹倒的。你沒見過雪山,雪山上都是雪,又高又冷,雪山頂上飛著大鷹,雪山的腳下就是草原,回紇人在那養了很多的牛羊?!?/br> “我就是在雪山上出生的,我的爹娘正帶著從大食國買來的貨物往長安來,走到雪山邊上的時候,我娘親肚子疼,就撲通生下了我?!?/br> 曹野那姬的表情很溫柔,她訴說著那個屬于她的世界。 “我記得雪山的腳下有一個很大的湖泊,湖上有棕色的雁飛來飛去,回紇人在這里有一塊很大的牧場,我們會買他們的牛羊然后帶到大唐賣給唐人。大唐的西邊,是大食國,那里的人有綠色的眼睛,他們會用香料來交換大唐的絲綢?!?/br> 李長安靠在曹野那姬懷中,借著昏黃的燭光仰望自己的母親。 曹野那姬在提起雪山,提起商隊的時候整個人都神采奕奕,那雙眼睛在發光,她并不會寫詩,連文雅一些的形容詞都不會用,可她話里的雪山比李長安從詩詞文章中讀過的雪都要美。 她是出生在雪山的女兒,曾經強壯的像一匹母狼,可現在卻虛弱的風一吹就病。 她曾經到過拜占庭帝國,那是東羅馬帝國,屬于古希臘的文明,從拜占庭走到長安,再從長安走到拜占庭,她在商隊里長大,在絲綢之路上印刻著她的腳印。 最后卻被困在長安的深宮里,甚至連這幾十平方米的小院子都走不出去。 這個院子中有一座精巧的假山,是曹野那姬曾受寵的時候那位天子賞賜給她的,可曹野那姬卻從未仔細看過那座假山。在雪山上出生的女兒怎么會看得上一座三丈高的假山呢? 曹野那姬的聲音卻越來越小了,李長安回過神來,看著曹野那姬在燭火下顯得愈加紅潤的臉頰,心里咯噔一下,連忙探手撫摸曹野那姬的脖子。 燙手。 李長安嗖一下從軟榻上竄起來,連鞋都穿反了,她慌亂地沖出院子,隨便拉著一個宮人就大喊:“快請太醫,快請太醫!” 卻是帶上了哭腔。 好在這一片的宮人都知道李長安是武惠妃面前的紅人,幾個宮人連忙安撫著李長安然后派人去喊了女醫。 宮門已經落鎖,可宮中也有不少長住在宮內的女醫,畢竟貴人們也難免有個急癥,總是需要大夫的。 好在曹野那姬這次只是起燒并沒帶起其他病癥,女醫正給她服下了藥湯,又扎了針,總算在天亮前退下了燒。 又過了足足三日,曹野那姬才算徹底度過了這次急病,只是病好了,身子骨卻更加虛弱,李長安說什么都不再讓曹野那姬下床,只讓她躺在床上蓋著厚被,紅泥小爐也搬到了床前取暖。 “娘親?!崩铋L安握著曹野那姬的手,低聲喚著,“武惠妃殿里的宮人遞了話,過一陣武惠妃要來看你?!?/br> 曹野那姬更加瘦了,她的皮貼在骨頭上,看著仿佛只剩下了一口氣,其實她并沒有看起來這樣病弱,到底是曾經和狼群搏斗過的女人,哪怕疾病在燃燒她的生命,她的生命也比普通女子要粗壯得多。 可曹野那姬并沒有要起身梳妝迎接武惠妃的意思,她只是用那雙盛滿了溫柔的眼睛看著李長安:“替我告罪一聲,我病的厲害,實在是下不了床接待武娘子了?!?/br> 武惠妃來了,她今日穿了一身朱紅繡銀絲的長裙,肩搭緋羅帔帛,頭上插著帶著金鳳的金步搖,垂下的金帶一步一搖曳,足穿五色繡鞋,身后還跟著四個宮人。 她踏入這個方寸小院的時候不著痕跡顰了一下眉心,隨后又迅速舒展開。 她喜歡宮中不受帝王寵愛的女人。 饒是武惠妃早已經從女醫口中知道了曹野那姬身體虛弱,可真正看見曹野那姬的時候她還是吃了一驚。 武惠妃見過死人,宮中被處死的宮人雖然不多,可每年也總會有那么幾個,其中有死相恐怖的渾身都是血,尤其是她年幼的時候,跟著姑母武則天住在宮中,死的人更多,男人女人,老人年輕人,她的姑母總是要用鐵血手腕才能鎮壓住那些不服她的人。 可快要病死的人武惠妃還是頭一次見,這樣的瘦,這樣的虛弱。 “妾病重,實在無法起身迎接惠妃?!辈芤澳羌沃觳裁銖娮似饋?,告罪道。 武惠妃嘆息道:“都是姐妹,你病重,我又豈能因你不能迎接而怪罪于你?” “我聽宮人說二十九娘這幾日衣不解帶守在你床前,你瞧瞧著臉,眼下全是青黑。meimei雖病,可有此孝女在身側也足以寬慰了?!?/br> 可曹野那姬卻忽然落淚,她看著坐在自己床邊的李長安,哀傷道:“是啊,長安這樣好的孩子,卻生生被我拖累了?!?/br> 第4章 李長安攥緊了曹野那姬的衣角,顫巍巍喊了一聲:“娘親?!?/br> 曹野那姬摸摸李長安的發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