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徐欒的五官比在遠處看時居然要變得模糊,像融化開了的紙與墨水,表情就更加的難以捉摸。 但江橘白能感覺到,徐欒在看著他。 他不知道對方要做什么,渾身的骨頭像是在對方出現的那一剎那就僵死住,他動不了一樣,也不敢動。 江橘白被徐欒身周的鬼氣給罩著,不遠處,一抹明黃飛速跑來,老人直接穿過了徐欒的身體,拉住了江橘白的手腕,往旁邊走,“我給你做了頂孝帽子,我帶你去戴上?!?/br> 江橘白感覺自己是被拖著走的,而徐欒的眼睛一直如釘子一般釘在他的后背,火燎燎的,泛開疼意。 他頭上被江祖先戴上一定白布纏的三角斗帽,戴了幾秒鐘,他直接從頭上拽了下來,“怎么還要戴孝?” “當然得戴,你待會兒還要守夜,趕緊戴上,”江祖先重新把帽子蓋在了少年頭上,并且不停朝剛剛道場的中間位置張望,老人目光肅穆,“徐欒是不是來了?” “你看見了?”江橘白意外道。 “你真當你阿爺是個破罐子?破罐子也有二兩瓦,”江祖先說,“我在旁邊一看就看出了不對勁,你的臉都白了,從小到大也么見你怕過什么,恐怕也只有徐欒了?!?/br> “也不是怕,”江橘白在乎面子,“是畏懼?!?/br> “有區別?” “怕是主觀,畏懼是客觀?!?/br> “瞎扯?!?/br> 頭上的斗帽被用細麻繩在腦后扎緊,放眼看去,就只有江橘白一個人戴了孝。 江祖先繼續去誦經了。 而院子的另一邊搭著一個寬敞華麗的戲臺子,這也是三七夜儀式的一個部分,為了使親人的離世變得不那么令人悲傷,為了安慰死者的靈魂。 戲臺上表演的節目是“弄鐃”,其實也就是雜耍,一個接著一個往天上丟圓圈,最后用嘴一個一個銜住。下面的人都看得津津有味。 吳青青坐在江橘白旁邊,不停左右張望,沒心思看弄鐃,她搓著手臂,“我現在總覺得徐先生家里陰森森的?!?/br> “小白,這以后可怎么辦呢?”她抬眼看見了江橘白頭上的孝帽,遂又犯起愁來,“你阿爺說這個契,必須得取得做契雙方同意才能解,你要不跟徐欒商量商量,讓他同意解契,反正你現在也看不見大部分臟東西了?!?/br> 吳青青:“你們好歹也是同學,他不能連同學的面子都不給吧?!?/br> “……”江橘白沉默片刻后,說,“人死了就跟活著的時候不一樣了,只有人和人之間才會講情分,鬼比我們更講究規矩秩序?!?/br> “那你們是同學啊?!?/br> “他現在是鬼?!?/br> 吳青青啞了聲,憤憤看向遠處。 明亮如晝的徐家堂屋里走出來一個看起來將近六十歲的女人,她邊走邊用手里的紙團沾著眼淚。 她朝著吳青青江橘白母子倆而來。 吳青青飛快給江橘白介紹了人,“徐欒他媽?!?/br> 江橘白本來漫不經心的,一聽見和徐欒有關系,立刻就正襟危坐。 江麗泓是徐欒他母親的名字,她穿著一襲黑色的長布裙,夾著縷縷銀絲的長發挽在腦后,臉色十分不好,皺紋在臉上一道道橫陳著,或深或淺,比積年累月在山上上工的看起來更顯老態。 如果徐欒長得跟她看起來有六七分像,江橘白甚至能以為江麗泓是徐欒的奶奶。 因為不僅僅是面容上的,她的精神狀態看起來也很是差勁,虛弱得像是迎上風便能就地倒下。哪怕是江祖先,看起來都要比精神抖擻。 “青青,”她聲音居然十分溫柔動聽,“我給你找了房間,你要不要先去睡覺?”她沒問江橘白,都知道江橘白今天晚上是睡不了了。 吳青青哪兒放心得下江橘白獨自守夜,立馬就要拒絕休息,被江橘白推了一下,“你去睡,我沒事?!?/br> 在江橘白和江麗泓的共同游說下,吳青青才不情愿地起身,不放心地叮囑少年,“要是有事,你一定叫我啊,一定叫我!” “知道?!?/br> 江麗泓領著吳青青進屋里去了,吳青青一步一回頭,江麗泓在大門口也回了一次頭,她朝江橘白輕輕點了下頭,莞爾一笑。 怪怪的。江橘白心里想道。 - 夜慢慢深,道場也慢慢回歸安靜,兩個道士先去休息了,江祖先陪著江橘白坐了會兒也走了,“一定把銅錢戴好,不要摘下來?!崩先藝绤柕貒诟?。 廚娘是最后走的,走之前還給江橘白煮了一大碗鮮蝦冬筍面,江橘白拿著筷子把面吃完后,根據廚娘說的把碗送回廚房。 再回到院子里,真就是一個人影都看不見了,立在院子里的數面招魂幡,兩側飄到左搖右晃,香灰被卷出香爐,紙錢滿地都是…… 有許多人在的道場正義凜然,現下沒有人了,道場像地獄大門打開前的征象。 一樓的靈堂已經撤了,花圈也全都挪走了,連之前放在棺槨兩側的椅子也都搬走了,靠著墻的位置,放著一張單人床,是給江橘白準備的。 江橘白走過去坐下,看向院子里已經使用完畢的道場。 三七過去,還剩四個七日祭,但只有尾七這一個大祭,按照風俗來說,江橘白只需要在尾七的時候道場就可以。 做七是他們這里的風俗,可沒人按照這風俗來,既費錢又費人。 江家村和徐家鎮兩個地方的人加起來,都很少有徐美書家這樣的,死了人,辦個幾天的葬禮,一般都是三天,下葬后就再沒別的活動了。 但像徐美書這種富戶就不同了,什么都按照最標準的規格來進行,一個流程都不少。 明天說不定會給他一個紅包。江橘白忽然就想到了這一點。 他坐得無聊,掏出口袋里的手機來玩,他的手機是手機專賣店買的二手機,不卡頓,就是電量不經用,所以他用得很節省。 江橘白玩撲克牌,“三帶一個”“對圈兒”“一個小王!”游戲的女聲配音在空曠的堂屋里漾起回音。 第五把,江橘白輸給了農民,畫面從彩色變成灰暗的顏色。 灰暗的顏色遲遲沒有變化,江橘白以為卡住了,想回到主頁面,直接退出整個游戲,但他劃了幾下,沒能劃得動。 頁面的最邊緣,緩慢滲出血色,從邊緣擴散,朝中心匯聚。 腥甜的血腥氣從手機里飄散出來。 “砰” 江橘白直接把整支手機都丟了出去。 他退了退,靠在了墻上,望向外面道場,還是靜悄悄的,也沒有奇怪的東西出現。 被扔出去的手機又發出游戲主頁面的音樂聲。 好了? 過了許久,江橘白才鼓起勇氣去撿手機,他站在手機邊上,頁面朝上,已經恢復正常了。 江橘白緩緩蹲下,朝手機伸出手。 與此同時,江橘白對面一只膚色慘白的手,以一個和他不同方向但同樣角度同樣速度同樣距離,也伸手想要撿走地上的手機。 江橘白剛剛轉為輕松的表情,再度消失,他不敢動了,也不敢抬頭,動作直接定格。 那只手直接先他一步,撿走了手機。 頭頂的游戲音樂聲沒有被關閉,依舊還在外放著,但江橘白卻沒有因此松懈,因為拿走他手機的人又不是人。 那道身影擦著江橘白走過去,江橘白冷得打了個哆嗦。 蹲了會兒,江橘白開始腿麻,他小心地往身后看,徐欒。 徐欒坐在剛剛江橘白坐過的地方,低頭玩著斗地主,他沒什么表情,幽黑的眼睛像是隨時都會鎖定江橘白。 “過來坐?!毙鞕栝_口。 江橘白轉過身,坐在了地上,“不……” “小白,不要讓我說第二遍?!?/br> 江橘白慢慢挪過去,在距離徐欒最遠的地方坐下,他能感覺到對方身上的寒氣,并不猛烈,而是溫柔徐緩的,一絲一絲,一縷一縷,夾肌浸髓。 他壓著自己的呼吸,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并且盡可能放空,努力忘記自己身邊坐著一只惡鬼。 一盤游戲結束,江橘白余光瞥見徐欒慢慢放下了手機,他聽不見對方的吐息,胸廓更加是沒有起伏。 這就是一個已經死了的人。 “你手機性能太差了,等會去我房間把我的手機帶走用吧?!毙鞕枧ゎ^看向江橘白,他目光落在江橘白的臉上。 少年聞起來……特別好聞的一種味道,人類聞不見的芳香,是他獨有的。 如果不是陰差陽錯做了契,應該早就將他吃了吧,色香味俱全樣樣滿分。 就算是將少年丟在美人如云的大都市,他照樣數一數二,更遑論是在江家村徐家鎮這樣的小地方。 徐欒的確無法殺了對方,其實只要不殺,他多的是方法在對方身上發泄不滿。 可,太漂亮了,讓徐欒無從下手。盡管越漂亮的東西,越適合被撕碎毀滅。 保護江橘白的任務,本應該屬于那些無所事事的神靈,卻好笑地落在了他一個鬼祟的頭上。 鬼祟又哪里會引人向上,他的人,他的東西,自然是要和他一起下地獄。 “不用?!苯侔罪w快拒絕,“我自己手機挺好的,換機很麻煩,我上面有聯系人…還有作業?!?/br> “你不用害怕,我是不會傷害你的?!毙鞕璧穆曇舴湃崃诵?。 “我說了不用?!苯侔椎谋拘栽谛鞕璧谋平麻_始嶄露。 徐欒看向他。 江橘白很快就感到有些頭暈目眩,短暫地失神后。 他似乎陷入了一個懷抱里,不,更像是桎梏,柔軟的冰涼宛如蛇一般纏繞而來,從后背襲上后頸,圈著他的脖頸。 他以為是徐欒,可卻看見徐欒靜靜地坐在自己身邊,并沒有動作。 可這里是分明是徐欒的地盤,不是徐欒,還能是什么東西? 江橘白徹底被包裹住了,他冷得打寒戰,他想用手指去抓扯徐欒,對方脖子動了動,扭頭徹底轉向他。 下一秒,“徐欒”的身體一矮,柔軟地跌了下去,床沿掛著這張肖似徐欒的人皮。 不是徐欒? 江橘白錯愕地看著那張人皮,上面的五官像是用畫筆粗粗涂出來的。 心臟像是被人用什么東西重擊了一記,道場外面灑落的紙錢被風卷著飛了起來,風管被下一陣風撕裂,陰風呼嘯。 堂屋亮著燈,白熾燈,打在江橘白的頭頂,江橘白感覺到自己后背上方壓下來的重量,他將目光朝地面,自己的影子上投去。 在他的影子上,多出來了一道形狀不規則的黑影,并且黑影不停在蠕動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