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為什么?”江橘白下意識問道。 “因為在他去世前的幾個月,他便總是頭痛,可是去醫院查,又查不出什么問題來,頭痛使他睡不好覺,但是頭痛居然一點都沒影響他的成績,他可真是,讓我不知道該怎么評價?!?/br> “去世前一個星期,他跟我說他感覺胸口疼,我陪他去醫院做了心電圖,是正常的,后來他的死因好像是心搏驟停?其實我有點后悔,身為他最好的朋友,我當時應該押著他去市里看看的?!?/br> “生死由命,”江橘白淡淡道,“他死了,未必就比活著差?!?/br> 令江橘白好奇的是有關徐欒另一件事情的,有怨才會生鬼,既然徐欒生前幸福得無人能比,他既然不知道自己的死因,又從何而來的怨? 但這個問題他除了和江祖先探討,也沒法拿去問徐文星。 “對了,今天晚上是徐欒的三七,他家應該很熱鬧?!毙煳男呛?,若有所思說了句,“如果不是在學校里出不去,我應該去看看?!?/br> 應該? 江橘白不喜歡這個詞,尤其是跟徐欒有關。 - 晚上快上晚自習了,天將將黑,像罩在學校上方的一層黑紗,幽暗,密閉。 陳白水提前來了教室,沒進,他敲了敲窗,“江橘白,你媽來學校了,你現在下樓?!?/br> 江橘白放下筆,把試卷和資料收了起來。 吳青青穿著一身黑衣服站在教學樓底下,還精心梳了頭發,她雙手交握在肚子前,神色看起來有幾分說不出來的焦灼。 她一看見江橘白就小跑上去,“你阿爺讓我來的?!?/br> 江橘白不明所以,“怎么了?” “那個,”吳青青臉上的焦灼和不耐更甚,但又含著明顯的膽寒,“還不是你阿爺幫你跟那東西做的契,他跟我說了,跟你做契的那個東西,是徐欒!”她聲音越說越大,差點沒壓下去。 江橘白拽著她走到了花壇邊上,“他還說什么了?” 吳青青完全聽不進去,在原地跺起腳來,“怎么會是他?我以為就是不知道哪里來的那么個東西,那個孩子明明很好,怎么會這樣?” 徐欒給吳青青的印象很好,好得不能再好,尤其是在徐美書的濾鏡下。而惡鬼,惡鬼是個什么東西,那會要她兒子的命! 但現在,這兩者被綁在了一起,成為一體,吳青青感覺自己的天都要塌了。 “所以你就來找我了?”江橘白問道。 少年的不緊不慢讓吳青青愣了片刻,片刻后,她冷靜下來。 “那不是,他讓我來帶你去徐欒的三七,說別人可以不去,你得去?!眳乔嗲嚯m說看江祖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可一碰上緊要事情,她生怕漏掉對方的一個字,語速比平時慢許多,“本來七個七日你都得去,但頭七和二七那時候你不是生病了嗎,是可以被諒解的,但后面四個七日不能再落下了,尤其是三七和尾七這兩個大七祭?!?/br> 江橘白下意識就想問為什么要去,但話到嘴邊,他又生生咽回去了。 他還是不要明知故問了。 “那現在走?”江橘白說。 “當然得現在走!”吳青青抓著江橘白的胳膊,邊走邊說,“我已經幫你給陳老師請過假了,等參加了徐欒的三七,你晚上可以回家住,明天再回學校,不然跑來跑去太累?!?/br> 她又念叨起來,語氣聽起來沒剛剛那么緊張了。 “你阿爺應該一早就告訴我,我要是早知道徐欒居然就是跟著你的那個……東西,我就不夸他了,”吳青青還是以自己孩子為先,“你說,他活著那么懂事,怎么死了還變壞了呢?” 吳青青不懂神神怪怪,也不理解,她只知道,有這么一只惡鬼跟著自己兒子,那自己兒子這輩子都不得安生快活。 江橘白沉默不語,在校門口,他戴上掛在電動車前面的頭盔,騎上車座。 吳青青也扣上帽子,坐到江橘白后面,嘴里還在念叨,“你們好歹也是一個學校的,他應該不會害你吧?” “你們差不多大,讓他當鬼父,他怎么肯答應的???” 電動車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顛簸著,后視鏡里照出江橘白面無表情的臉,“你應該問我怎么肯答應的吧?!?/br> 吳青青想了想,好像的確是這樣,過后,她嘆了口氣,quot;唉算了算了,是徐欒總比是不認識的要好。quot; “……” “鬼不會跟你講情分?!备螞r,江橘白跟徐欒之間又沒什么情分。 “你跟他好好聊聊嘛,你們一般大,找找共同話題,把關系搞好先,讓他以后千萬千萬別動害你的心思,”吳青青滔滔不絕地說道,“我都跟你說多少次了,你有求于人的時候,不要板著臉,要多笑笑,態度好點,那樣別人才會答應幫你,你說話那么硬邦邦的,光長得帥有什么用?看著就討嫌!”說著說著,她在后邊差點發起火來。 “……”江橘白懶得跟吳青青解釋人和鬼的區別,“知道了?!彼S便搪塞了兩個字給吳青青。 電動車一路開到了徐家院子外面那條路的路口,頭回來擺在路上的那些花圈還在,甚至比頭回看見的還要多,中間只剩下了一條狹窄的小道給過。 車過不去,哪怕是電動車都不行,吳青青下了車之后,江橘白把電動車騎到圍墻邊上停好,自己也下了車。 路上被黃白兩色的紙錢鋪滿,像踩在海綿上。 江橘白依稀能聽見院子里面的歌唱聲,咿咿呀呀,渾濁不清,但有音有調,不難聽。 “跟鬼叫一樣!”吳青青知道了徐欒是鬼,便覺得這徐美書家也不干凈,更何況這還是徐欒的三七,她攥著江橘白的胳膊,沒了在路上時的氣焰。 院子里準備了一個道場,辦的是法事,正中間放著桌案與貢品,徐家財大氣粗,用了整只的羊和整只的雞鴨當貢品,水果蔬菜不計其數,其后則是徐欒的靈位——愛子徐欒之神主。 招魂幡在煙霧繚繞中輕輕晃動,幡的左右兩側飄帶寫著“金童引上駕白鶴登天”“玉女送下乘貴轎入府”,中間則寫著“西天路引魂幡”。 而坐在蒲團上的三個身影左右兩個穿藏青道袍,中間則身著明黃袍子,用木簪束著頭發,嘴里含含糊糊吟唱著。 他們各自的面前都放著一只瓷盂,盛著清水,手邊則擺著各自的法器。 中間穿明黃袍子的法器是一把七星劍。 看著眼熟。 認出來了。 是江祖先。 難怪吳青青說像鬼叫,江橘白本來以為吳青青是因為害怕才這么說。結果是因為做道場的道士是江祖先。 江橘白站在靠后方的位置,天已經黑下來了,四周都燃起了燈,用的是白蠟燭,火苗成群地搖曳,看著像閃爍的鬼瞳。 他看著不遠處的靈位,根據他從江祖先那里了解到的,無子女由父母安葬的子女,要么沒有靈位,要么就只能刻愛子之靈。 年輕的子女下葬后三年,靈位上面的之靈必須得修改為之神主。 但徐欒這不剛死沒多久? 江祖先的半瓶子水是越來越少了,居然連這種常識性的錯誤都能犯。 “來了?”江祖先忽然幽幽地轉過了頭,他朝香爐的位置抬起下巴,“去給他上柱香?!?/br> 江橘白拿下吳青青的胳膊,一言不發地走到靈位前,他從旁邊拿了一炷香,在蠟燭上點燃,接著拜了三拜,將香插進了香爐里。 少年穿著校服,跟周圍穿著深色衣服的眾人格格不入,而且他跟徐家也沒有沾親帶故,和徐欒更是半點關系都沒有,他卻是今天法事上第一個給徐欒上香的人。 眾人看著江橘白的眼神很是復雜,一個野里野氣的孩子,竟還對徐家有了功。 中場休息。 “我靠,你說我的八字能讓徐欒走得更安心,這種話你也敢說?”江橘白看了眼圍在桌子邊上樂呵呵吃著飯的那些人,壓低聲音。 江祖先拽了拽自己有些大的袍子,“不然我怎么讓你參加徐欒的頭七?你沒看見,來的人全是徐家自己的人?!?/br> 江橘白揚眼看了幾秒鐘,確實沒有外人。 “徐美書怎么會請你?”照徐美書平時的排場和講究的程度,要請也是專門從有名的道觀里請,請江祖先?開什么玩笑。 “你這是什么語氣?”老人不滿,“你在學校這幾天,我在家cao作了幾手,我先是讓你媽拿錢去買通幾個人讓李家村那個吃rou的和尚游蕩到徐美書家,論起陰八字陽八字,讓那和尚編了一出你的八字能安徐欒的魂,為了讓我們答應讓你來,他自然得討好我。這不,就把我請來給徐欒做場法事?!?/br> 江橘白聽完,默然半天,“老騙子?!?/br> “這哪里是騙子?”江祖先不以為然,“這是計謀,策略!” “你現在去吃點東西,吃完東西,就去致祭讀祭文?!苯嫦冉又f。 “為什么又是我?”江橘白感到頭疼。 “你是他兒子,你不去誰去,我去?” “……” 葬禮已經完全過去了,七日祭不用像葬禮那幾天大cao大辦,可徐家不缺錢,哪怕只是個三七,也辦得照樣體面隆重。 江橘白吃上了李小毛那天念念不忘的大螃蟹,沒有想象中好吃,沒有味道的蟹rou,沾了醬汁也還是很一般的味道。 可能是因為少年吃不慣海鮮,也有可能是因為別的。 用完晚飯,便到了頭七念祭文的環節,祭文是提前請人寫好了的,直接遞到江橘白手里。 江橘白拿著祭文,走到道場中間。 他往前數十幾年只公開念過檢討,念祭文是頭一次。 在場的眾人只以為他是因為八字關系才有資格念祭文。 但只有江橘白自己和江祖先知道,他站在這里給徐欒念祭文頂著的身份是孝子。 第24章 三七2 江橘白將手中的祭文展開,他張口念道:“茲二零零八年十月十一,徐欒因病驟然離世,年十八歲零六個月二十三天。眾親悲痛萬千,特致此悼念祭文,泣于慧子徐欒三七靈前……” 底下傳來低泣聲,大部分都是與徐欒年齡相仿的人,都是堂表兄弟姐妹,交流比較多,感情也更深,難以抑制的淚如雨下。 江橘白沒什么難過悲痛的感覺,但看著長篇大論的稱贊之語,他心里也難免感到些許可惜和感慨。 若是他沒見過徐欒,他可以說祭文里的內容夸大其詞。 可他見過,并且知道徐欒比祭文里描描述得更加完美,徐欒本身就是一個近乎完美的……鬼? 江橘白視線在掃過底下一個個人的面孔時,忽然頓住,連帶著聲音也卡了殼。 人群里面,徐欒好像也在里面。 他沒像其他人低著頭哭,別人都在為他哭,他不用自己為自己哭,所以他看起來像是在認真聆聽著祭文里的內容,并且還一直在看著站在道場中間念祭文的江橘白。 一瞬間,江橘白身體里像是被灌滿了冰,從嘴里,他聲音打著顫繼續往下念:“年輕即歿,物在人亡,人間最悲,白首送黑,嗚呼哀哉?!?/br> 風從側面吹來,招魂幡被吹得呼呼啦啦作響,徐欒在人群之間卻在人世之外,他翹著二郎腿,雙手交疊在膝上,面白如紙,眼下一縷猩紅,眼底漆黑。 隔著老遠,江橘白都能感受到從對方身上迎面撲來的森然寒意,對方始終坐在人群中間的位置,江橘白就在最開始看了一眼,就趕忙又低下了頭,快速念著手里的祭文。 七個七日祭是人死后的七個回魂夜,難怪江祖先怎么都要把他帶來,要是他無事沒來,徐欒來了沒看見他,誰知道徐欒會做出什么? 念完整篇祭文,江橘白已經滿身大汗,他一抬頭,嚇得差點叫出了聲——徐欒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