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
守宗朔悵然若失地看著,在醉意里,他眼中的悲傷絲毫不加掩飾。 江有信拍了拍他的肩,嘆息道:“何必呢宗朔,稚昭她性子本來就倔,你要是一直這么嘴硬,遲早有一天你們錯過啊?!?/br> “我不是嘴硬?!闭f著,守宗朔站起來,“我籍籍無名,就算是在守家,我也不過是眾多普通弟子中的一個。她不一樣,她是廣饒乃至天下都要抬眼看的星耀?!?/br> 江有信忙問:“你要去哪?” 守宗朔提起桌邊的無名劍:“我不知道。正好我離開了春山空,就在浮沉中飄一會兒吧。等我把無名劍修煉得堅如鋼鐵的時候,我就去廣饒找她?!?/br> 說著,他鄭重一一拜別了眾人,也離開了桌席。 緊接著,肖觀策也起身告退,臨走的時候還給大家留下了好多錢財和藥材,千叮嚀萬囑咐說了許多話。 肖蘭時突然覺得,眼前的肖觀策也沒有別人說得那么可怕。他更像是個不善人情事故的匠人,一心只知道撲在建梁機巧上,太過于精益求精,以至于在別人心里廣泛落下了個不好得罪的名聲。 當肖觀策從房門里出去的時候,金溫純也站了起來。 肖蘭時抬起頭:“溫純哥哥,不急,等換了藥再走?!?/br> 金溫純笑著搖搖頭,舉起了杯,金雀也在旁邊,有模有樣地學兄長,舉杯一飲而盡。然后他就偷偷躲在金溫純的背后,被辣得不住吐舌頭。 “這些日子,我兄弟二人,多謝諸位的百般照拂。金雀性格頑劣,這幾日給諸位造成了諸多不便,這一杯,我替金雀給諸位賠個不是?!?/br> 話音剛落,突然。 金雀立刻奪過金溫純手里的酒杯,自己兩手捧著。 他長得和肖蘭時幾乎一般高,站在金溫純的身前,幾乎把他整個人都擋在身后。 “我的錯,這一杯我來敬?!?/br> 身后的金溫純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阿雀?” 金雀的背影在他面前挺得筆直:“哥,我總不能讓你一輩子擋在我跟前吧。一杯酒而已,”說著,他的脊背鄭重地向酒桌彎了下去,“金雀給各位道歉。對不住?!币槐M。 忽然,有絲絲淚意爬上金溫純的眼角。他看著金雀的脊背,心里頓時五味雜陳。他第一次這么深切地感受到,忽然歲月崢嶸間,那個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追的小不點,現在已經長得這么高了。 漸漸地,金雀攙扶著金溫純,也消失在了大門口。 轉眼間,一屋子的人,如今只剩下桌邊三人。 江有信舉起筷子,把盤子里最后一?;ㄉ讑A入口中,咀嚼著:“下一個是不是輪到我走了?” 分別在即,肖蘭時臉上笑得勉強。 這是他第一次來元京這么繁華的地方,許許多多的事情和人情他都不懂,但江有信在他身旁,就像個兄長一樣,一件件地教他,雖然兩人打著鬧著天天雞飛狗跳的,但是肖蘭時自己心里清楚,那是江有信故意用肖蘭時喜歡的方式和他說話。 教小孩兒,很累的。 于是他給自己斟滿了酒,先他一步站起來,說:“哥,謝謝你?!?/br> 江有信抬頭一笑,也給自己滿上了酒:“怎么?要說什么臨別傷情感言嗎?快說吧,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哭出來?!?/br> 肖蘭時噗嗤一笑:“那我祝你下輩子變成個啞巴,千萬別長嘴?!?/br> 江有信罵道:“真夠狠毒的?!?/br> 說著,肖蘭時話鋒一轉,酒杯水面的搖晃間,他毫無雜陳地看著江有信:“哥?!?/br> 江有信笑起來,似乎在靜靜聽他說下去。 “你要是在云州風吹得冷了累了,走到哪就在路邊貼個告示找我,我看見了之后,無論如何我也去找你?!?/br> 江有信心頭一熱,笑:“你找我干嘛?” “陪你說話。想說什么都行?!?/br> 江有信忍俊不禁,眼底醉意揉碎了淚花。 “好?!?/br> 良久,他提起樓棄劍推開了大門,外面的塵光打在他身上,他硬朗的面龐就那么浴著光,他溫和地笑著,血色的紅珊瑚珠隨風跟著他的發辮一搖又一搖。 “再會啊?!?/br> “再會?!迸?。 門被輕輕關上,一瞬間,房間里只剩下肖蘭時和衛玄序兩個影子,被窗戶外的陽光在地上拉得好長好長。 衛玄序輕輕道:“我們也該回蕭關了?!?/br> 肖蘭時立刻:“師父等一下?!闭f著立馬跑向自己的房里。 衛玄序不解地看著他,只見肖蘭時懷里抱了一大堆白色的紙出來。 問:“你要做什么?” 肖蘭時沒回話,寶貝似的抱著那一堆紙張推開了大門,向房子外面走去。衛玄序不明所以,但還是跟了上去。 或許是因為元京下了太久大雨的原因,一晴朗起來,天氣就格外得好。 耀眼的太陽高高懸掛在上空,陽光澄澈,打在人的身上有微微的暖意,溫和得剛剛好。幾只燕雀在空中掠過燕尾,又躲進茂密的枝頭,在里面嘰嘰喳喳地歌唱。 肖蘭時把那堆紙放在黃土地上,一散開,衛玄序才發現那是一枚枚白色的紙銅錢。 “昨天我看這屋子里有這么一堆白紙,我就心想剪兩個?!?/br> 衛玄序向下看,那何止是兩個,那么滿地的一堆,恐怕肖蘭時一夜都沒合眼。 在一旁看著,衛玄序忽然明白了肖蘭時這是在做什么。 他是在告別死在元京的蕭關人。 他們那些人里,有在路途中疲累病下的,有因為感染百花疫倒下的,但更多還是葬在滿庭芳的那一把大火里。 緊接著,肖蘭時高高把這些紙銅錢揚起來,一陣風恰到好處地飛過,就像是揚沙一樣,這些圓形的銅錢立刻蝴蝶一樣四散于空中。 緊接著,肖蘭時掌心抬起一簇銀火,向上一撩。 火星立刻燒著了白色的紙張,在空中閃現出絢爛的色彩,就像是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又化作灰色的黑墨洋洋灑灑地落下來。 不斷有蝴蝶揚起,它們越飛越高,望上去,就好像是在黃土地和天上的皎皎白云間構建了一條長梯。 肖蘭時站在底下仰目望著:“太平將近,愿爾等應跡西乾,再無人間哀悲,云登仙境,極樂往生?!?/br> 一曲盡,人影散,來時浩浩蕩蕩的車馬,如今再離去時的地平線上,只剩下了衛肖二人的一星墨影。 太陽的光亮潑灑在遼闊的大地上。天晴了。- 遠處,朝天闕的朱碧飛檐上,也立著兩點人影。 從華極目遠眺,張開雙臂,讓風肆意從他的發間、耳畔拂過。 八寶在他身邊問:“公子,為何你不去留住他?” 聞言,從華望過去,眼底露出一絲驚訝。 八寶憂愁道:“雖然公子你不說,可我也知道,公子你不想讓肖月公子走?!?/br> 聞言,從華輕笑一聲:“我們二人的運命如此,元京的雨期停了,我和他最好的一段路已經走完。再望明日,不過隔山間水,世事茫茫?!?/br> 八寶不明白:“可是公子,你明明很想讓他留下來?!?/br> 從華不答,轉而:“中午你想吃點什么?我帶你去滿香樓可好?”八寶沒說話。 “八寶?” 一轉頭,從華發現八寶驚恐地看向他的身后。 他順著八寶的目光望過去,盡頭,從志明滿臉是懲戒的鞭痕,面露兇光地一步一步緊逼上來,像只準備臨死反撲的野狼。 八寶立刻擋在從華面前:“公子小心!” 從華從容地撥開八寶:“無妨?!?/br> 緊接著,兩人相對而立,從華平靜地望著從志明,問:“志明叔父,可有何要事要吩咐?” 從志明面目猙獰,喉嚨像是已經被打壞了,說: “家主讓你過去,想知道你是怎么放跑那些王八蛋的?!?/br> ◇ 第128章 我來要饃饃 金麟臺。 從志明押著從華上了大殿,大殿正中,一尊乳白色的仙人雕塑正林立。底下,從硯明負手背對著兩人,目光正在仙像上來回游走。 “跪下!”從志明惡狠狠踢了一腳。 從華膝蓋一彎,咬牙硬生生挺住了。 兩息后,他恭敬向從硯明施禮:“家主,不知從華所犯何罪,可否明示?” 聞言,從硯明笑了聲。 緊接著,從志明的聲音立刻在身后高叫著:“從家孽徒!你還有臉質問家主!”說著,他猛然抽出腰間的金鞭,“今天,我就代家主,好好把你這張硬嘴撬開認罪!”忽然。 從硯明抬起了手:“慢著?!?/br> 從志明停了鞭子,從華還保持著鞠躬的姿勢,脊骨自他的族袍下現出形狀來,他的身子一動不動。 從硯明緩緩走到他身前,睥睨著他:“從家你抬起頭來?!?/br> 從華應聲:“是?!?/br> 他的目光立刻對上從硯明審視的眼神,四目相對,從華毫不畏懼。 “你知道我背后的是什么么?”從硯明問。 聞聲,從華微微側目,那身后的乳白色石雕微微露出面容的一角,答:“是通絡神仙雕像?!?/br> “是。是通絡神仙?!?/br> 從華立即雙手抱拳:“常聞此乃春山空傳世之寶,恭賀家主得此珍寶?!?/br> 話音剛落,從硯明眼中閃過一絲陰翳:“那你說,為什么春山空在這個時候,突然把這樣的寶物獻給我?” 從華實話:“蓋是因守家孽子守宗朔一事,向家主賠罪?!?/br> 聞言,從硯明怪笑起來:“從華你和守宗朔相識良久,他有如此禍心,七竅玲瓏的你能不知?” 從華的脊背連忙又弓下:“從華不敢?!?/br> 從硯明冷笑著咀嚼著兩個字:“不敢?!?/br> 言罷,從硯明又緩緩看向通絡神仙雕塑,幽幽道:“世人都說這雕塑是幾十年前無修用人骨為底形,再用上好的白靈鞘雕刻,做得極為傳神,世間罕見??晌铱傆X得,這雕塑沒有天下人說的那么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