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肖蘭時欣賞不來神圣,但分外偏好畫上裂了紋的臉。他不止一次地想,上仙在地獄煉火中掙扎的時候,會不會被灼得落淚?正是懷著這種褻瀆的想法,他犬牙壓著唇,雙手撐在木桌上,眼睛不由自主向衛玄序領口探。 “是啊,衛曦,你得學會領情?!?/br> 衛玄序拿茶盞的手怔了一下。 緊接著,他對著肖蘭時近在咫尺的臉就是一潑。 肖蘭時立刻喊道:“衛玄序?。?!你干什么?。?!” 衛玄序匆匆離去:“看你不清醒,幫你清醒清醒?!?/br> 守門的宋石連忙跑上來:“公子!公子……?” 肖蘭時緊跟著追出去:“衛玄序!你給我回來!你就是這么謝我的?!” 望著兩人離去的背影,宋石呆愣在原地。 “剛才公子是臉紅了嗎……?” 第8章 你眼往哪看 正午時分,肖蘭時一行人才趕到督守府。 肖蘭時身穿藏銀色新衣,頭發高束在腦后,背手走在最前面。王韓二人跟在他的身后,又是賠笑又是搭話,臉上的表情尷尬又拘謹。 這肖家公子想一出是一出,人剛踏進督守府沒幾步,又是要喝茶又是要糕點的,茶非要存上三年的雪水,糕還非要又甜又不甜的。王韓兩人的小廝跑遍了蕭關,好不容易才尋到,遞到肖蘭時面前,他突然又說要有人陪著奏樂伴舞。 王韓相望一眼,這祖宗忒難伺候! 肖蘭時往衛玄序那邊瞥,他正側目與宋石說話,還指指點點,一點兒都沒往這邊看!他變著法兒地折騰王韓是為了什么?衛玄序一點兒都不關心! 宋石指著馬場的球門,高興道:“公子,那板門下面有小洞!那是什么?” 衛玄序剛要張口,肖蘭時一把摟住他的脖子攔下,往離衛玄序遠的地方走:“是呢,那是球門,打進雙方的球門洞里就算得籌。小石頭,你還有哪兒不明白,來找我,我跟你說呀?” 宋石掙了兩掙:“死斷袖你放手!” 肖蘭時陰森一笑:“嗯,你再敢這么叫我,我半夜爬你的床?!?/br> 宋石年紀小,又多年跟著衛玄序修行,整日看的都是靜心寡欲的圣人賢書,哪能聽得這種虎狼之詞。他又羞又憤:“你和公子的事,我還沒與你算完!” 王瓊瞠目:“和、和和衛公子?!” 他下意識地看向衛玄序,連忙被韓珺拽著袖子拉回來:“別人家里的事,你跟著瞎湊什么熱鬧?!彼€想說什么,被韓珺低聲罵了兩句,大氣不敢出。 怪不得衛玄序任由這肖家小公子這么胡鬧。自家小妹芳心暗許了他三年,愣是捂不化這塊冰。論容貌,論才學,小妹樣樣出眾,蕭關排著隊要求娶她的人數不勝數,他一直都想不通小妹差在哪兒。若真如他所想的那樣,那小妹差的豈止十萬八千里! 忽然,馬場上傳來陣陣歡呼。 韓珺低聲道:“栗花馬上的那個,就是岑非深?!?/br> 肖蘭時循聲望去,一匹栗花馬踏蹄在馬場中央,馬背上騎著個年輕人。他一身青灰布衫,一頭微卷的長發高束在腦后,額間綁著一條草灰色編織細額帶,右耳耳垂上打著一枚黑曜石墜。他長相清秀,一雙碧色桃花眼,乍看更像是個不諳世事的少年郎。 岑非深剛贏了一場,正向坐席間歡呼的百姓招手致意。旁邊的近衛與他低耳兩句,他才看見眾人,邊招手邊笑得燦爛,怎么看也不像是那個陰險狡詐的“岑少府”。 栗花馬跑到眾人面前才剎蹄,前蹄濺起飛雪。岑非深利落地跳下馬,歡快問道:“玄序,你剛才可看到我打的馬球了?” 肖蘭時一愣,玄序?哦,怪不得他談論起岑非深那么信誓旦旦呢,這兩人必是相熟。 他一抬頭,誒?衛玄序的表情像是來奔喪的。 衛玄序后退了一步,沒讓岑非深搭上胳膊。 “岑少府球技了得?!?/br> 岑非深縮回手,他未及衛玄序高,略抬眼才能直視。 “多年不見玄序,都與我生分了,”旋即他又笑起來,眼睛撲閃明亮,“沒關系,球場上總會熱絡起來。方才和我打球的幾個,有不少都是認識你的。喂——!你們幾個,過來啊——!” 他遙遙一招手,馬場上奔來幾個人,幾乎都是侍從的打扮。 岑非深勾起其中一個侍從的肩膀,拉著他上前。這人望上去就不大,看樣子比宋石還小上一兩歲,生著一張標準的方臉,膽怯地縮著后頸,眼神在眾人之間飄忽不定。 岑非深介紹道:“這個小兄弟馬球打得最好。聽說幾年前蕭關洪水的時候,他爹娘跟著衛公子去救水,結果一個不小心,雙雙落在哭河里啦。這個小兄弟感念父母亡靈,說什么也要跟著你成個英雄。玄序,你可認得他?” 衛玄序眉頭微皺:“岑少府到底何意?” 岑非深嗤笑一聲,又指著旁人,說道:“哦,那個年齡長些的哥哥,說是守過不羨仙三年的門。還有那個,也是救水的時候,斷了條腿。還有那個,也認識你。那邊那位也是。那個、那個。咦?這位哥哥是哪位,以前沒見過?!闭f著,看向肖蘭時。 肖蘭時尷尬笑著:“哥哥?岑少府能打醬油的時候弟弟我還剛會爬,不敢當不敢當?!?/br> 岑非深的臉確實嫩,嫩得肖蘭時在他臉上絲毫找不出大他五歲的痕跡!無奈,肖蘭時只得心中暗嘆一聲,一路的風塵仆仆催人老! 岑非深眼里亮起光:“這位是?” 肖蘭時立刻:“在下肖畫,見過岑少府?!?/br> “肖家的公子,”岑非深拍了拍衛玄序的肩膀,意味深長,“玄序偏愛肖家?!?/br> 話音剛落,馬場上仆從高喊:“公子們!下一場的時辰快要到了!要是公子們上這一場,小人就先備下這場!” “好啊——!”岑非深向他揮臂。 他又道:“這樣,我這隊,就帶跟著我的人來打。至于玄序的隊伍,誒,這幾個小兄弟都盼望能和玄序一隊呢,”他摟上年紀小的侍從,臉上綻開詭笑,“是吧,小兄弟?” 小侍從憋紅了臉:“小人愿跟隨衛公子,為蕭關爭光!” 他這一喊,也立刻點燃了周圍人的吶喊。 “愿跟隨衛公子!為蕭關爭光!” “愿跟隨衛公子!為蕭關爭光!” 幾人的吼聲在馬場上盤旋,引發百姓排山倒海般的喝彩。蕭關經過三年的重災,如今好不容易才緩過神來,市貿初通,鑿地墾荒。百姓被大雪壓得太重了,當他們看見了點光從縫子里露進來,就會拼了命地往外鉆。蕭關既無元京四通八達的商路,也無臨揚數以萬計的人口,區區一個邊關小城,能抗擊冰雪的只有人民的熱望。 要讓百姓相信他們有光可爭,蕭關才會有光;要讓百姓相信他們未來將會豐衣足食,蕭關才會一片通途。冰封了數十年的蕭關想要崛起,就要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氣,用熱血淋化萬里的堅冰。 今日的馬球賽,就是蕭關抬頭的戰鼓。 除了贏,衛玄序無路可退! “衛公子!請讓我來?!?/br> 小侍從跑到宋石跟前,要親手替衛玄序系上束袖,衛玄序應了。 小侍從轉到他面前,滿臉崇拜。他的臉上掛著汗,還混著灰,眼睛卻閃亮亮的,腰板挺得筆直。 衛玄序溫和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侍從緊張地說道:“我、我、我,不,小人名叫方英,方是方正的方,英是英雄的英?!?/br> 衛玄序點點頭:“場上小心?!?/br> 方英對著他的背影喊:“衛公子!我會守好每一個球,斷不讓球在我手上丟!” “駕!” 肖蘭時奪了球杖,向馬場策馬奔去。 馬球場呈四方條形,長為寬的兩倍之數,中場有白軸為線,兩邊各為對抗的雙方。在馬場兩側,各有一塊紅漆彩木,底下鑿出一只拳頭大小的圓形孔洞,稱為球門。若是雙方能擊進對方的球門洞,則稱為奪籌,即為得分,記短旗一面。哪隊先贏得五面旗,就算獲勝。 岑非深騎在馬上打圈:“玄序。你是蕭關虎啊??尚υ┻€但以為你是個病殘?!?/br> 衛玄序直視馬場側旁,座無虛席。矮墻上的鼓樂已然奏響,破陣曲激昂肅殺,漫天的大雪也壓不住這份直沖云霄的熾熱。 “我與蕭關共存亡——?。?!” 蕭關的百姓,想活。 肖蘭時被吼聲震得頭皮發麻,他終于知道為什么元京如此打壓蕭關。蕭關是被踩碎了牙爪的惡龍,的確是沒有精良的士卒,可只要大雪壓不倒不羨仙,那蕭關就是全民皆兵! “衛玄序,你想干什么,我不管。但你要是擋我的路,不行?!贬巧蠲鷫?,一臉無辜,“我和云州的血海深仇,你是知道的啊?!?/br> 轟——! 一記重鼓,彩花馬球揚起雪沫。 岑非深縱馬馳騁,與此同時衛玄序也動了! 眼看著兩馬將要迎面相撞,岑非深絲毫不顧,眼里只有馬球。 砰——! 岑非深的球桿先一步碰到馬球,向上用力一擊。 “怕你忘了,今日我特地來提醒你。你要記牢啊,衛玄序?!?/br> 馬球從亂蹄下穿梭,滾落到肖蘭時馬下,他正要揮桿,只聽耳邊傳來一聲急呼:“這里!傳給我!”一抬頭,是方英。 沒有絲毫猶豫,肖蘭時立刻揮桿,傳球給方英。 只見他空中一勾,那馬球利落地滾進對方的球門。 ——得籌! 銅鑼敲響,判官喝道:“藍方奪頭籌——!”緊接著,一面藍旗豎起,在空中高揚。 方英回到左場,隊友高呼著將他迎回隊伍。他不好意思地撓著頭,嘿嘿傻笑,目光卻緊盯著對面的球門,神采奕奕。 肖蘭時騎馬走上前:“我從來不習慣夸人,太假。但是吧,”他頓了頓,“你打得確實挺不錯的?!?/br> 剛才那球,沒人比肖蘭時看得更清楚。當時方英左右對手夾擊,力道之重仿佛兩把利刀,但凡方英猶豫一下,他都不可能擊得到球。 那是他拿命贏的。 緊接著,中場上拋出第二球。 王瓊一騎絕塵,搶了球就策馬長驅直入,正當他要揮桿擊球時,旁邊殺出來一匹紅棕馬將他手下的花球又猛擊回去。 王瓊憤恨高喊:“我的球!” 騎紅棕馬的那人身姿輕盈,眨眼間的功夫就破了三道防守,帶著馬球直沖球門而去! 離球門最近的只有方英一人,猛拽韁繩,正要揮桿擊球。 突然,岑非深猛沖出來,直逼方英的喉嚨! 咔。 “喲,玄序好身手?!?/br> 在方英頭上,衛玄序的球杖護在他身前,硬生生替他頂去了這致命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