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
時序依然沒跪,只是站在一旁看著,佛像莊嚴慈悲,卻不知是否真能聆聽凡人心聲。 若是老天有眼,真能看見世間萬物,又為何放任多吉等人作惡多端,眼睜睜看著旺叔這樣的良善之人受盡折磨? 他在萬籟俱寂里反復詰問。 直到鐘聲穿破清晨的山谷,一聲聲敲在心上,時序轉身朝寺廟深處走去,沿途僧侶在清掃積雪,他眉頭緊蹙,心事重重,最后停在深處的某間殿前,抬眼一看。 藥師佛。 像一個驚人的巧合。 門口的僧侶正往桌上擺放蓮花燈,縱觀大殿內,佛像四周亦從高至低供奉著無數燈盞,僧侶每日添油,以保不滅。 見他駐足,僧人問他可有需要,藥師佛的蓮花燈可保健康,一盞能供奉一整年。 時序覺得可笑,若世間真有神明,既有通天之力,又怎會貪圖凡人這一點錢財? 可佛像慈悲地望著他,金身在深幽的大殿里被無數火光映照得雪亮。他的眼前劃過旺叔孱弱的臉,又想起在大殿外面虔誠跪拜的兄妹二人。 寧可信其有,是這個道理吧? 時序低頭,在小桌上選燈。 僧人拿出紅紙與筆墨,問他所供之人的姓名,又問一盞就夠了嗎。 時序頓了頓,“兩盞?!?/br> 那天早晨,他斥“巨資”在藥師殿供奉了兩盞蓮花燈,每盞一年。紅紙上是兩個名字,除了旺叔,還有一張寫著三個小字:祝今夏。 吝嗇如他,是不可能在這種事情上為自己花錢的,難得迷信,他便將迄今為止生命中最珍貴的兩人寫于紙上,供在佛前。 信不信不重要,就當求個心安。 對旺叔,他明知生老病死不由人,卻依然希望他能更平靜地走完最后一程,至少不要那么遭罪。 而關于祝今夏,他們之間若沒有皆大歡喜的風月,至少祝她平安喜樂,健康順遂。 時序還是沒有跪,他站在殿前凝視著僧侶將兩盞燈擺上高臺,最后只低聲笑笑,調侃自己:時序啊時序,怪力亂神你也信,書都白讀了。 有生之年真要他相信世上有神佛,除非它把人送來眼前。 卻沒想到短短幾天后,祝今夏竟然真的出現在中心校。 時序站在樓道前,腦子嗡的一下,像是有雷劈過。 ……? 佛祖顯靈了? —— 重回中心校并非一時興起。 時序離開后,祝今夏迎來兩個契機。 第一個契機是彩虹計劃:綿水市的幾所大學在上學期一共派出數十名老師前往山區支教,成果斐然,市教育局與州教育局當即決定進行長期合作,新學期伊始,綿水大學成了牽頭的。 周四的外院教職工例行大會上,院長講完這件事,祝今夏心念一動,會后立馬找上了門。 第二個契機是袁風,他和交往多年的女友在反復爭吵后,以分手告終。這段感情從高中早戀開始持續十幾年,最后不了了之,不可謂不傷筋動骨。 起初不管是祝今夏還是袁風,都以為豆豆的離開和以往無數次鬧分手一樣,冷戰之后,他們還會一如既往地和好。 只可惜一個月之后,友人給袁風發來豆豆的電子結婚請帖—— “你倆逗我玩呢,擱這玩新娘結婚了,新郎不是你的戲碼???咋的,當我是你倆play里的一環嗎?” 對方還以為這是個惡作劇,卻沒想到這位新娘是真的遠走他鄉,飛快地閃婚了。 袁風照著電子請帖上的地址買了機票,發了瘋一樣找上門去,最后連豆豆的面都沒見著。 她在電話里說她累了,早就不愛了,現在的丈夫是做生意的,很有錢,她就想當個闊太太,袁風給不了她這種生活。 “我們早就回不去了,你也別再來找我,我懷孕了,是他的孩子?!?/br> 十二年的感情,寥寥數語便拋諸腦后,對離去的人來說是解脫,對留下的人卻像鈍刀子割rou。 就這么鬧騰大半個月,袁風的狀態一落千丈,比之前鬧離婚的祝今夏有過之而無不及。 祝今夏是主動離開的人,被留下的那個總是更痛。 而事實上持續十二年的戀愛,有沒有那一紙證書都和婚姻沒什么兩樣了。 年過半百的袁風父母找到祝今夏,幾乎是以淚洗面要她幫忙勸勸袁風。 “你倆從小一塊兒長大,今夏,你幫叔叔阿姨好好開導他,你是過來人,千萬別讓他這么消沉下去?!?/br> 其實根本用不著他們求,祝今夏沒少勸,話說盡了,口水干了,袁風油鹽不進。最后她靈機一動,想起了剛回綿水時袁風說過的話。 他說山里真那么好,去一趟就洗滌身心了,那他也想去。 那時候不過一句戲言,誰承想如今的他真需要洗滌身心呢? 祝今夏心想,說不定呢。 死馬當成活馬醫,當初她不也是在山里見到了另一個世界,才明白人不能自誤? 因此,在曾院一臉懷疑地看著這個雖然最近變e不少,但本質上還是很i的小徒弟,對由她來擔任彩虹計劃負責人一事表示質疑時,祝今夏干凈利落地把袁風拖下了水。 發小就是拿來同甘共苦的,不用白不用。 她說雖然我i,抹不開面子,但袁風很e啊,做人做事主打一個臭不要臉,有他在,我們這項目現在等于有了我這個主心骨,外加他這個外交家,一定會大獲成功的! 跟袁風轉達時,祝今夏很機智地把“臭不要臉”四個字替換成了“圓滑機敏”。 為照顧此刻玻璃心碎成渣的發小,話得撿好聽的說。 事情很快敲定了,為了趕在寒假來臨前再去一趟中心校,祝今夏忙得腳不沾地。 大學放假早,十一月底就進入了考試月,她提前上完課時,結束了一學期的課程。與此同時,她還熬夜寫了無數版計劃書,不僅將州里數十所小學與綿水的大學一一對口,還要一次次開會,和報名表上無數老師對接。 搭檔袁風一蹶不振,她便主動擔起了更多重任,好在牽頭人有牽頭人的權利,最后她大筆一揮,非常爽快地將自己和袁風又一次安排在了宜波中心校。 就沖這點,辛苦就沒白費。 她甚至提議,大學課程結束早,幾乎每學期都比中小學提前放假一個月,不如發展成更大規模的項目,由綿水大學先試水,在這一個月的時間里帶著師范生去山里實踐,這樣就不是單方面的援助,而是雙向成長。 師資力量是有限的,而大學生們就不同了,人多力量大,每年都能有新鮮血液,支教便能一屆一屆持續下去。 幾經周折,在短短一個月時間里,祝今夏幾乎脫了一層皮。 曾院最終拍板:“結束這學期的課程后,你先提前去踩點,學生去不去要從下學期再開始觀望,畢竟時間太緊張,這事還要從動員和報名做起,不能急于一時?!?/br> 就這樣,祝今夏帶著還剩半條命的袁風,做起了亡命天涯的支教狂徒,美其名曰踩點試水。 車是袁風的車,載著一整車從學校里要來的文具,從校圖書館薅來的書籍,外加動員學生們募捐的衣物,祝今夏聲勢浩大地來到中心校。 時序事先當然知道彩虹計劃一事,州教育局為此開過無數個會,只是中心校這邊的聯絡人一直是個叫袁風的,對方說近期就會來學校,卻沒說定具體時間。 直到祝今夏站在了中心校,帶著那個叫袁風的跟班,他才慢半拍地明白,有些人似乎早有預謀。 cao場上,學生們在周圍七嘴八舌,于小珊和頓珠也激動地連聲追問,唯獨祝今夏充耳不聞,只笑吟吟望著面前的時序。 “別叫我公主?!彼駳馐愀甙合掳?,“這趟我給你帶了不少助力,call me the knight?!?/br> 時序看著不動聲色,眼神卻亮得可怕。 “什么時候決定的?”他問,末了又加了句,“騎士小姐?!?/br> 祝今夏唇角彎彎,“差不多一個月了?!?/br> “保密工作做得不錯啊?!?/br> “這不是想著給你一個驚喜嗎?” 時序慢條斯理問:“是驚喜還是驚嚇?” “誰知道呢?!弊=裣闹е掳痛蛄克?,“不過,我看你挺樂呵的?!?/br> 時序低笑一聲:“走都走了,放著好好的城里不待,又回來干什么?” “沒辦法,學生需要我啊?!弊=裣臄偸?,一臉無辜,“與其讓他們每天借手機打電話給我,不如我親自回來上課,以挽救中心校在某人代課下日益下降的語文教學質量?” “就這樣?” “不然呢?” “只是為了小孩?” 時序閑庭信步般又朝她走了兩步,這下面對面了,一個居高臨下低頭俯視,一個微微抬頭仰望。他的眼神既黒且亮,照得人無處遁形。 祝今夏心跳漏了一拍,有些心虛,下一秒又找到底氣,拉住一旁的袁風。 “還有他!” 時序的目光落在她想也不想拉住袁風胳膊的那只手上,頓了頓,淡道:“……他怎么了?” 這才有空打量她身旁這位。 男人看上去與祝今夏同齡,底子是清秀的,濃眉大眼,光從膚色也能看出,又是一個和衛城差不多的城里來的少爺。 再說狀態,前一個衛城,后一個他,都胡子拉碴、形容憔悴就跑來山里,眼神里透著一股淡淡的死味,一臉的生無可戀。 祝今夏說:“這位就是袁風,我用他號……咳,之前半個月和你聯系的人就是他?!?/br> 她說袁風經歷了一點人生的小挫折,目前是個需要指點迷津的傷心人,她是沒那兩把刷子了,只能帶人來求助大師,畢竟當初也是時序開導,她才能這么快從低谷里走出來。 她有一百個回到山里的理由,卻句句不提自己。 時序靜靜地看著她,終于還是問出口:“那你呢?” “……我?我怎么了?”祝今夏明知故問。 “學生要上課,旁邊這位要療傷,那你呢,你圖什么?” 祝今夏眼神微動,嘴角一勾。 “我圖什么?我想旺叔了,想學生了,想山里的牦牛rou和酥油茶了,想五年級的搞笑小作文了,想……” 最后她慢慢抬眼看著他,也不說話,眼神卻再清晰不過。 袁風雖然心碎了,但腦子還在,他站在一旁看看祝今夏,再看看校長,很快發現哪里不對。 你倆的眼神好像有點拉絲??? 不是,他們不是說好來山里體驗民間疾苦,斷情絕愛的嗎?說好的出山又是一條好漢,從此以后智者不入愛河,成年人洗腳按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