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
在這個充斥著童心與玩樂的地方,他們也變成了肆意妄為的小孩,既然走出門去就要端出大人的樣子,又何妨在這方無人窺見的天地里做個沒長大的孩子。 這感覺也挺陌生的,時序推著車,看前面財大氣粗的女人拍著胸脯問他還要哪只,她全都給他抓。 很快,時序的推車里就堆起了高高的小山,杯子里也只剩下最后幾個幣,不足以抓起一只娃娃。 “還有什么想玩的?”祝今夏把幣倒在手心,數了數,很大方地表示剩下的他們瓜分,“你四只,我八只?!?/br> 時序反問:“為什么你比我多一倍?難道不該一人六只?” 祝今夏理直氣壯:“因為我玩什么都死得快,等我死三次,說不定你第一次都還沒結束?!?/br> 對此,時序表示:“有道理?!?/br> 卻沒想到已經經過不合理分配的祝今夏,依然游戲結束得比他預期更快。在他第三次開始賽車時,女人已經出現在他身后。 祝今夏問:“第幾輪了?” “第三輪?!?/br> “這不科學?!弊=裣谋硎举|疑,“你就四個幣,怎么可能玩三輪?” 時序說:“有人加入對戰,只要我贏,就可以不投幣一直玩下去?!?/br> “可以啊你?!?/br> 祝今夏開始四處搜尋誰是他的手下敗將,直到來到他背后一排的機器前,才看到那個年僅七八歲的小胖墩。 小孩身高才到時序的腰,正使出吃奶的力氣打方向盤,臉漲得通紅,奮力拼搏。 可惜最后還是敗北。 連輸三輪,小孩跳了起來,嘴里喊著這臺機器有問題,老板,老板呢! 祝今夏大笑不止,拿出手機拍下這一幕,隔著一整排的機器,男人與男孩各自坐在賽車前,一個在笑,一個在鬧。 他們在星夜里走路回家,時序手里拎著兩大口袋的娃娃。 路人都在看他,大概是公仔與他的氣質差異太大,且這兩只袋子也實在太大,過分引人注目。 時序臭著臉,要祝今夏幫他分擔一下。 祝今夏邊笑邊說:“老師沒教過你嗎?自己的事情自己干,自己的娃娃當然也要自己拎了?!?/br> 時序皮笑rou不笑:“我的老師只教過我助人為樂?!?/br> “那現在祝老師教你,你記住了嗎?”祝今夏理直氣壯,“來,跟我念,自己的事情自己做?!?/br> “……” 時序想說祝今夏你有毒吧,開口卻是一聲笑。他看著她,心道真好,就這么插科打諢,他都覺得時光無限好。 最終,時序在第二天早晨抱著娃娃回山里了,一個不落。 在車站候車時,旁邊有個大哥跟他搭話,說兄弟你還挺別出心裁的,人家都帶土特產,你帶娃娃。 時序只是笑,笑著回頭看大廳里被檢票機擋在外面的女人,說是有人給他抓的,不好辜負了對方的心意。 大城市比小地方規矩嚴格,說只許乘客通過就只許憑票進入,她進不來,只能遠遠看著。 他在月臺上,她在大廳里,隔著重重人流,視線也幾經阻隔。 他看見她不停墊腳,偶爾還跳上一跳。 車站很吵鬧,她最后只能打來電話,在嘈雜的人聲里對他說:“時序,下次別動不動來綿水了,你這么摳門的人,把錢留著干什么不好?” 時序拎著兩大袋娃,懶洋洋看著她:“憑什么,綿水是你家開的,你說不準來就不準來?” 當時說這話的他完全沒有預料到,就在一個月后,祝今夏站在了他面前,把話原封不動還給了他。 那個秋末,寒氣在山里更早降臨,川西的山上已經落過好幾場雪。 學生們穿上了厚厚的棉服,教師宿舍里也已經點起了取暖的碳火。 一線天又到了太陽早早落山的季節。 不同于朝九晚五的社畜們,太陽它遲到又早退,并且在冬天可惡地提前到下午兩點就退出視線,卻沒人能奈何得了它。 就在這樣一個秋末的夜晚,時序正在宿舍里點著火盆看論文,兩耳不聞窗外的打鬧聲。 晚上十點正是孩子們洗漱的時間,天冷水也冷,他們對這事更加抗拒,往往需要于小珊和頓珠嚴格監督,才敷衍塞責地洗洗臉、刷刷牙。 此刻也不例外,窗外是小孩們追逐打鬧的聲音,間或夾雜著老師們的咆哮。 “往哪躲呢?出來,好好洗臉!” “看你這臉花的,再不洗都成花貓了!” “你這叫刷牙?你管這叫刷牙?”頓珠怒道,“你告訴我你牙刷碰著牙齒了嗎?” 吵吵鬧鬧,吵吵鬧鬧。 時序充耳不聞,只眉頭緊蹙對著實驗數據一遍一遍檢查,微信上是師兄發來的報告,說是他們檢查了幾遍都沒發現錯誤在哪里,請時序幫忙看看。 最后是一句感慨:“什么時候回來???再不回來,孫院怕是要把我們幾個宰了?!?/br> 時序回頓了頓,沒有直面這個問題,只回復:“已經跑了一個了,再宰幾個,他找誰干活去?” “那不一樣,他成天把你掛嘴邊,說你一個頂我們一群?!睅熜忠步锌嗖坏?,“別說他了,我們也想你啊,人在的時候還沒什么感覺,人一走才發現,媽的你走了臟活累活誰干?。。?!” 時序笑,笑完也顧不上回嘴,只說:“我先抓緊時間看報告,晚點還要監督小孩上床睡覺?!?/br> 師兄:“可以,萬年老光棍一個,已經熟練掌握帶小孩的一百種技巧,以后不當校長還能當個奶爸呢?!?/br> 就在時序對著實驗數據聚精會神時,窗外忽然傳來汽車鳴笛的聲音,叭叭兩下,很是刻意。 山里時有車過,只是這附近既無行人也無落腳處,很少會有鳴笛聲。 時序微微一頓,隨即聽見孩子們的嬉鬧聲忽然消失不見,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巨大歡呼聲。 什么情況? 頓珠他們也不看著點。 時序心道,這學校真是離了他一分鐘都正常不了。 他眉頭緊鎖,聽著外面一陣高過一陣的聲浪,走出臥室,一路來到客廳的窗前,猛地推開玻璃窗。 本意是想罵人的,罵小孩吃飽了撐的,罵大人也不看著點。 冷空氣伴著夜風一同襲來,吹得人一哆嗦。 話沒出口,先看見校門外出現一輛白色越野車,車前燈大開著,在這下霧的夜里,像是兩束探照燈一樣劃破幾近凝固的空氣。 不知為何,門衛在沒有得到他允許的情況下就開了門,車上的人早早地下了車,眼下已經走到了cao場上。 天冷,山里入夜就下起霧來,能見度并不高,也因此他看不清cao場上的那兩個人,可不妨礙他心中猛地一跳。 小孩們此起彼伏的歡呼,還有門衛不尋常的開門之舉,即便沒聽清大家在叫什么,也足以讓時序動了不該有的念想。 他連窗戶都忘了關,眼眸一沉,轉身大步流星往外走。 下樓時幾乎是三四步臺階一起下,速度快得驚人。 穿過黑黢黢的樓道,眨眼來到cao場邊,他又猛然放慢腳步,只有急促的呼吸聲泄露了他的迫不及待。 穿過濃重的霧氣,他看見祝今夏朝他走來。 孩子們歡呼著一躍而上,圍著她又笑又叫。 頓珠和于小珊也沖了上去,于小珊直接拉住了她的手。 祝今夏身旁還跟了個同齡男性,時序不認得那是誰,但他的目光也根本沒在那人身上過多停留,他本能地在如雷的心跳聲里捕捉她的視線。 在那片歡迎她凱旋似的喧嘩里,他看見祝今夏環視一圈,最終與他的目光在半空相遇。 她穿過人群朝他走來。 他邁開步伐朝人群中走去。 她穿著厚重的黑色羽絨服,脖子上還圍著純白色圍巾,未曾說話,嘴邊已有白氣呵出。 他只穿了一件深灰色毛衣,腳上更是僅趿著一雙棉拖鞋,此刻也感覺不到冷。 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時序嗓音緊繃,卻還故作散漫地雙手插兜,似笑非笑問她:“你怎么來了?” 祝今夏站在人群最前方,唇角一彎,眼神明亮,語氣輕快說:“怎么,宜波鄉是你開的,我不能來?” 時隔一個月,在月臺分別的場景還歷歷在目,而今她卻跨越重山,又一次出現在他面前,將臨別時的戲言原封不動還給了他。 時序想問她來干什么,來蹭吃還是來蹭喝,開口卻只剩一句輕飄飄的。 “能,怎么不能?”他唇角一勾,懶洋洋說,“公主駕到,也不提前說一聲,有失遠迎啊?!?/br> 第七十一章 看見祝今夏的那一刻, 時序有瞬間的怔忡,他從不信神佛,卻在此時開始懷疑老天是否真有窺視人心之能。 兩周前, 山里下起第一場雪, 一夜之間大地白了, 山川白了,連金沙江也被沿岸積雪映照成白茫茫一片。 旺叔就在這時候被一場來勢洶洶的感冒打倒,高燒不退, 咳嗽不斷, 方姨想盡辦法也沒能讓他好起來, 只能連夜叫來時序, 大家開著老李的卡車送他去縣醫院掛水。 學校還得由時序看顧,照顧旺叔的擔子依然落在洛絨扎姆和方姨肩上, 時序和頓珠每隔一天會輪流騎車去縣醫院看著, 剩下的人駐守學校。 病情來勢洶洶, 不容樂觀, 高燒很快發展成肺炎, 旺叔底子本就弱,病了一個星期后,老得不成樣子, 形容枯槁,話都說不利索,出氣間能聽見喉嚨里傳來拉絲一樣的氣音。 好在有方姨,他雖總也清醒不過來,但只要看見她在, 他就安心許多,不哭不鬧, 只是半瞇著眼睛輸著液,日漸消瘦。 洛絨扎姆急哭了,拉著兄弟二人去山上的寺廟里燒香拜佛。 藏族人信佛,但時序不信,只是從小到大生長在這樣的環境里,他無從質疑,總是可有可無地當個旁觀者。 事實上旺叔本人也并非是神佛虔誠的信徒,兄妹三人有樣學樣,時序不必多提,頓珠與洛絨扎姆也只在逢年過節走個過場。 可病急亂投醫,扎姆實在沒辦法,這時候也只能寄托于迷信。 那天清晨,他們天不亮就出發,抵達山頂時,紅日初升,霞光萬丈,積云之上有日照金山。 朱紅色廟宇被雪覆蓋,白茫茫一片,天地一塵不染,雪山之上,金色塔頂是最接近蒼穹的存在。 此刻就連時序也不得不承認,至少目之所及是神圣的,不由得人不心生敬畏。 頓珠與扎姆從寺外跪到寺內,膝蓋與手肘處都被積雪浸濕,兄妹二人一改往日的敷衍,從眼神到態度都前所未有的虔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