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這么說,好像也沒毛病。 祝今夏的腦子有點不夠使了。 時序坐在對面,酒精微微上頭,原本一肚子火,看她這幅努力沉思卻沉思不出個所以然來的模樣,火氣又莫名沒了。 天知道他這一路是怎么來的。 一整天的會開得人頭昏腦漲,看無能之人身居高位夸夸其談,看稍有職權者趾高氣昂只手遮天。然后是酒局,說言不由衷的話,看觥籌交錯的人,聽大放厥詞的屁。 要不是知道山里這套,要不是看旺叔這么一路過來,要不是中心校還有一百七十四張嘴,時序已經撂攤子走人了。 兩套電子設備而已,上頭的人抬抬手,指縫里就能砸下來不知道多少臺,他們偏不松口。 時序去年就申請了,申請駁回。 今年又申請,還是駁回。 后來他干脆一個月申請一次,到上周為止,仍是駁回。 附近山頭的小學也申請了,還是在他之后,人家就拿到了。倒不是人校長比他時序牛逼多少,事實上人家就高中學歷,就勝在一點好,藏族。 在這里,出身決定一切。 時序喝了一杯,沒用。 兩杯,沒用。 半瓶白酒下去了,還是不松口。 席間,他心里煩躁,隔壁牛咱鎮小學的校長和他相熟,遞了支煙來,“兄弟,行不行???這么喝是不是有點不要命了?出去抽根煙?!?/br> 聽到這,祝今夏沒忍住插嘴:“你會抽煙?” “會,但不抽?!睍r序靠在沙發上,笑笑,“初中那會兒到了叛逆期,偷偷學抽煙,給旺叔知道,差點沒打斷我的腿?!?/br> “旺叔會打人?” “打,怎么不打?邊打邊說,黃金條條出好人,但凡他有口氣在,我敢抽煙就往死里打?!?/br> 所以牛咱鎮的校長也不是真要他抽煙,找個借口拉他出去歇歇罷了。 “兄弟,何必受這氣呢?!睂Ψ脚呐乃募绨?,“電子設備而已,沒有就沒有唄,又不是不能上課?!?/br> 時序不說話。 有了電子設備才能上網課,中心校的師資力量主打一個沒有力量,小孩的視野已經很窄了,他只想多開一扇窗。 “算了吧,沒可能的,你看不出來呢?那幾位就是給咱氣受,你以為你喝酒他們就會松口?” “不試試怎么知道?” “你就是喝死了他們也不會松口,只會高高興興把中心校撤了?!?/br> 劉校長也是漢族,之前還在縣城的局里干事。上一任州教育局局長是漢人,提拔了一群自己的班子,他也在其中??上н@一任是藏族,上臺第一件事:換掉所有舊臣,不能換掉的就發配邊疆,啟用自己人。 這不,劉校長也被發配到“邊陲小鎮”當校長了。 牛咱鎮也沒有電子設備,可觸摸屏,網絡設施,啥也沒有。 可能是前后落差太大,劉校長心灰意冷,已經躺平認命了,所以苦口婆心勸時序。 時序原本就一肚子火,給他一盆涼水澆下來,更是煩躁。不想聽,對方又是一片好意,他耐著性子打開手機,轉移注意力。 好巧不巧,剛好刷到祝今夏的朋友圈。 前面幾張照片還正常,最后一張居然是酒吧,面前還擺了一打酒,眼看著已經喝了三罐了。 時序不敢多留,一通電話,立馬風風火火趕了來,好在縣城小,百米沖刺轉過半條街也就到了。 “上一回跑這么快,還是讀書那會兒跑八百米。那回是為了一等獎,一雙球鞋?!?/br> “那這回呢?” “這回?”時序瞥她一眼,“這回是為了阻止你上社會新聞頭條?!?/br> 祝今夏也不反駁,抱著酒瓶子哈哈大笑。 時序皺眉,“你這什么酒量,三杯倒?” 祝今夏打了個嗝,“胡說,我酒量好著呢?!?/br> “那你站起來走兩步?!?/br> 她聽話地站起來,鉚足勁想走直線,愣是走成了標準的s型。 時序嗤笑:“這叫酒量好?” “……”祝今夏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怪老劉面館的面太難吃了,我就吃了兩口,等于是空腹喝酒,換你你也醉!” 她坐下來揉肚子,顯然是胃不舒服。 時序:“空腹還敢喝酒,該?!?/br> 他抬手叫來服務員,問酒館里有什么小吃。 答:牦牛rou干。兩百一份。 祝今夏嚇一跳,連連擺手說不吃,時序沒搭理她,讓人上了一盤。 “真不要,太貴了!” 時序沒理會她接二連三的推辭,拿了條牛rou干聞聞,笑:“嘗嘗,這是真牦牛rou做的?!?/br> “……” “吃吧,墊墊肚子,免得胃疼?!?/br> “……” 見人不動,時序把盤子推她面前,“花我兩百,不吃浪費了?!?/br> 是了,時校長最討厭有人浪費食物。 祝今夏不說話,盯著盤子看半天,拿了一條塞嘴里,rou質又干又硬,還帶有濃烈的腥味。 她皺眉,說什么鬼東西,還兩百一盤。罵歸罵,到底沒吐出來,還是努力咀嚼,咽了下去。 時序心情欠佳,她看出來了,電子設備沒討到,還討了一肚子氣受。想了想,祝今夏說:“你要不再喝點酒?” 桌上這么多呢,雖然曲珍說送給她,但她打從一開始就沒想占人便宜。 “我請?!?/br> 時序拿了罐純生,放手里掂掂,說這罐酒放超市里,兩塊五,到了酒吧,二十五。 祝今夏:“我不差錢?!?/br> 時序笑笑,“也是?!?/br> “你不是在北京待了那么多年嗎,你差錢?”她明知顧問。 “差。差了太多年,節約慣了?!?/br> 都說由奢入儉難,可時序從未奢侈過。在北京的那些年里,工資是高,但也幾乎盡數寄給了旺叔。那時候旺叔的身體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不僅看顧著中心校,家里還養了一群嗷嗷待哺的孤兒,頓珠也是其一。 地科院包吃包住,還有交通補助,對時序來說已經能很好地活下去。 山里人人都窮,人人都摳,沒人會問他為什么。 但祝今夏問。她不止問了,還聽得很認真。 起初只是她問了,他就答,可話匣子一打開,就像潘多拉的魔盒。 時序說了兩件事。 八歲那年,母親帶他來了宜波鄉。 她是外來人,不知從哪打聽到了中心校,得知校長自掏腰包資助孤兒,就帶著時序上門求助,連哭帶求,最后旺叔破格收了他這個漢族插班生。 時序沒有學籍,也沒有身份證明,學校雖然不收學費,但餐食住宿早有定額,他沒法住校。于是母親在附近的村鎮租了個沿街的小破屋,又買了輛不知幾手的摩托車,開起來叮鈴哐啷就跟要散架似的。 她白天在鎮上打工,晚上去學校接時序,時序的三餐都跟旺叔一起吃。 這樣持續了大概半年時間,終于有一天,送時序上學后,女人留了只信封給門衛,托他交給旺叔,人就消失了。 信封里裝了八百塊錢,除此之外,還有張字條,字條上就一句話:你是個好人,孩子就交給你了。 沒有署名,也沒有給兒子的只言片語,那個女人憑空從時序的人生里消失了。 旺叔是個藏族漢子,粗糙了一輩子,四面八方打聽了半個多月,沒找著人。村鎮上的出租屋人去樓空,找到她工作的地方去,才發現是家燈紅酒綠的歌舞廳,據說女人每晚在那唱歌,兼職陪酒,勉強糊口。 老板說:“看她瘦的那個樣子,跟骷髏似的,喝幾瓶酒就在廁所吐得昏天暗地,我哪敢用她?萬一喝死了,那我不是賠大了?” 女人被解雇已有一周,她在村鎮上來來回回地問,可一來沒有一技之長,二來小地方工作崗位早已飽和,她始終沒找到工作。 連自己都養不活,又怎么養孩子?干脆一走了之。 旺叔找了一圈,一無所獲,回學校面對這個被拋棄的小孩,沒轍,錢和字條都給時序看了,末了搖搖頭,說:“只能留下來了,湊合過吧?!?/br> 于是時序就在校長宿舍里住了下來。 那時候旺叔還抱有一點幻想,說不定女人安頓下來,生活不那么窘迫時,還會回山里接小孩。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rou,哪能說丟就丟? 在那之前,他先替她養著吧,不過多一張嘴而已。 但時序不這樣想,即便那時候他才九歲大,他也知道母親不會回來了。 最后一天送他上學時,女人替他穿上了前一天在鎮上買的新衣服、新鞋,甚至為他背上了嶄新的書包。他們在鎮口吃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母親還溫柔地問他喝不喝牛奶,吃不吃雞蛋。 最后她親手為他剝好雞蛋,小口喂他吃完。 對時序來說,這些其他小孩司空見慣的東西,親子之間再尋常不過的互動,其實很奢侈,它們出現在他人生里的次數屈指可數。 所以在得知母親離開后,他忽然間明白了那個反常的早晨從何而來,它是母親留下的一場美夢。 夢只有一次,夢都會醒。 時序來不及悲傷,因為還有更多迫在眉睫的煩惱。 母親留下的信封里有八百塊錢,但八百塊養不大一個小孩——時序雖然年紀小,也算得清這筆賬,每天都在擔心是不是八百塊用光,旺叔就不要他了。 “所以rou不敢多吃,衣服不敢換新,生怕錢用光了?!睍r序喝了口酒,想起當年的自己,也覺得好笑。 其實早就用光了。 祝今夏忽然就想起了頓珠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