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節
夢見那張戴著饕餮紋樣的面具,夢見那把匕首割開自己的喉嚨。 ——夢見在窒息中,死亡的影子一點一點地覆在自己身上。 外面響起了走動的聲音。 似乎是聽見了他的動靜,在外候著的護衛想進來。 狐鹿用有些沙啞的聲音喝道:“都給我滾!” 他從開始做噩夢就把服侍的人全都屏退了,不希望旁人見到自己這么丟臉的樣子。 他是單于之子,是草原上的天驕,怎么能因為區區死亡就露出噩夢不止? 不光旁人會看不起他,他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然而,今夜的死亡似乎格外的真實,令他的手腳許久都沒有辦法恢復溫度。 他看了一眼窗,掀開被子起了身,穿好衣服從船艙里出來。 一出來,江流水聲和清冷的空氣就向他撲來。 天上新月如鉤,照亮了黑暗的江面,也照亮了岸邊的薄雪。 狐鹿站在甲板上,看著夜晚的江岸。 明明接近寒冬,缺少了生機色彩,可他看著看著,還是忘卻了在夢中死亡的恐怖,神情再次變得向往貪婪起來。 這時,從他身后傳來了腳步聲。 感到被打擾,狐鹿不悅地轉頭想要發怒,卻看清來的是兄長。 孩童臉上的怒色褪去,叫了一聲“哥哥”。 “他們說你又做噩夢了?!倍踝涌粗?,然后站到了他旁邊,跟他一起看江岸。 他們這次進京,本來因為草原人不習慣坐船,所以走的是陸路。 然而中原今年的雪似乎來得格外的早,再不快一些,他們就會因為大雪封山而被困在路上。 于是,身為首領的二王子才接受了護送他們的大齊官員建議,轉走水路。 大齊的船確實很快,而且很平穩。 夜間行船本來應該放慢速度,但為了趕在河面結冰之前抵達京城,即便在夜里,這艘船也沒有減速。 他們看著岸上的景物從眼前劃過,臉上露出了同樣的向往之色。 只不過二王子的那份貪婪沒有那么直白,而是化作了眼底的光芒。 他用中原的語言慢聲吟道:“若為化作滿天雪,徑上孤篷釣晚江?!? 他吟的是一首中原人的詩。 就如有異國之主曾經因為一首詞,就對江南生出了征服的野心,深受中原文化熏陶、從外表到氣質都像極了中原人,只有偶爾才會暴露出草原本色的二王子也是如此。 因為中原的那些文化、詩詞書冊,他對這片沃土同樣生出了征服之心。 然而,對自己的二哥這種仿佛完全被漢化、沒了半點草原血性的樣子,狐鹿卻不是很喜歡。 像二哥偶爾會念的這些詩,他也完全不感興趣。 烏斜單于共有三子一女。 其中長子是跟原配所生,后面的兩子一女是由繼室所生。 在這一點上,他很會學習大齊的上一任帝王,不要庶子。 哪怕姬妾再多,能生下兒子的也只有他承認的妻子。 在狐鹿看來,大哥勇武,能打仗,是十足的草原勇士。 而二哥把中原的那套學得很好,簡直都不像是王庭人了,可他卻是父親最意屬的繼承人。 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烏斜單于繼承了父輩的野心,有著逐鹿中原、以漢制漢的思想。 盡管來日單于之位肯定落在兄弟三人之間,可狐鹿醉心術法,對這些權謀完全不感興趣。 比起成為草原之主或者帝王,他更愿意做國師。 或者什么都不做也好,就跟在師父身邊探尋術法的奧妙。 這個世界對他來說充滿了吸引力,就連中原的河山也不過是他用來檢驗演練術法的畫紙。 所以對他來說,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師父交給他的任務。 他站在兄長身邊,惡狠狠地道:“等去了京城,我才是他們的噩夢!” 到時師父來了,那個膽敢殺他的人要是再現身,他就會讓他知道什么叫死無葬身之地。 同樣是水。 蜀地的江面卻還是不見冰封,自在流動。 從江南出發,走水路入蜀,從漕幫幫主這個位置上卸任的老人完全不急。 他一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從秋天一直走到快入冬,才堪堪要抵達自己的目的地。 夜晚,大船緩緩地行駛在江面上。 高大的老人披著披風站在船上,欣賞著眼前的夜景。 從解了毒,又經過了游神醫的調理,他現在已經不再見了風就咳嗽。 想著很快就要見到女兒跟外孫,老人心情大好,身體自然又再好了幾分,連白發都有要返黑的跡象。 船走著走著,他忽然遙遙見到前方野堤上,有個穿著蓑衣的身影在垂釣。 明明夜已深,可是對這個垂釣者來說卻像是沒有區別。 他只憑身旁放著的一盞燈籠照亮周身,就像是身處在光明里。 “停下?!?/br> 老人對這個在野外垂釣的老者生出了興趣。 他的命令被傳了下去。 大船減速,最后竟正好停在了垂釣的人面前。 來到近處,高大的老人朝著他看去,發現這竟是一個跟自己年紀差不多的老人。 他頭發花白,身材瘦小,看上去就是在南地隨處可見的老者。 不過這個時間在這里垂釣,怎么可能是普通的老者呢? 尤其他拿著的那根魚竿,前頭拴著的魚鉤是垂直在水面上,沒有碰到水。 鉤子上也沒有餌料,甚至還是直的。 年輕時也走南闖北,跟五湖四海的奇人交朋友,還跟兩位結義兄長創下了偌大基業的老人頓時對他更感興趣了。 “老哥!”潘遜站在船上,向這在野地垂釣的老者喊了一聲,“這么冷的天在這里垂釣,怕是沒有什么收獲吧?” 說著,他又看到老者手邊放著的行囊。 好嘛,竟然是走到哪里、釣到哪里。 高大的老人于是笑著發出邀請,“我船上白日才捕了十幾斤魚,而且還有廚子跟好酒,不如上來與我喝一杯,再讓我搭你一程?” 垂釣的老者聽見他的話,抬起頭,臉上綻開了笑容。 他也朝著船上喊道:“好??!” 說著,他就將魚竿一振,手在身旁一撈,也沒見他怎么動作就站了起來,然后身形化作大鵬,一下就越過了數米高度飛了上來,穩穩落在大船上。 這漂亮的身手,將船上的人驚了一驚。 沒想到這個穿著蓑衣的老頭其貌不揚,竟然身懷這樣的輕功! 上一次他們看到跟這樣瀟灑的輕功,還是在游神醫身上。 原本想叫人放梯子的潘遜愣了一下,隨后發出笑聲:“失敬失敬,原來老哥是位高人?!?/br> “哪里哪里?!贝┲蛞碌睦险咧t虛地道,“只是普通一釣叟罷了,野地垂釣,愿者上鉤?!?/br>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自己的魚竿跟行囊隨手交給了潘遜身旁那提著燈籠的漢子,然后問道,“不是說有魚有酒嗎?在哪里?” “在里頭?!迸诉d笑道,“且隨我來。我姓潘,單名一個遜字,老哥怎么稱呼?” “噢,我姓林,單名一個玄字?!?/br> “林老哥,這次入蜀,去往何處?” “老弟去何處?” “風雷寨?!?/br> “巧了,我也是去那里,正好搭你的順風船?!?/br> …… 天閣,天之極。 今日負責來送食物的弟子打開了鎖進來,見到小師叔依然老實地待在角落里。 他心中想道:“小師叔這回被抓回來,已經在這里待了快兩個月了,竟然都沒有打算跑,真是轉性了?!?/br> 送飯的弟子想著,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 他端著托盤來到了游天面前,把東西放在了地上,恭敬地道:“小師叔,用膳了?!?/br> 在山下,游天聽到“開飯了”這三個字,都不用等別人叫第二次,就會立刻坐到桌前拿起筷子。 可是現在,他靠在墻角,低頭看了一眼托盤上的東西,還是老一套—— 花、果、一小杯蜂蜜、幾根小銀魚。 最氣人的是,那花還是用來裝飾用的。 就這么一點東西,他吃了兩個月,每天都餓得要死。 為了不死,只能拼命地練功,運轉心法,減少體力的消耗,連話也不想多說一句。 把食物送進來的弟子沒有得到他的回應,習以為常,朝他行了一禮之后就退了出去。 這個接近純白的空間里又只剩下游天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