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百里葳蕤及笄禮
梅雨季,陰雨天,空氣潮得快要擰出水來,整座宮家坪宅都混著淡淡得泥土味。宮雨停倚著檀木案,泛著春困,卻被一陣犬吠惹斷了這半程的瞌睡。她迷迷瞪瞪地支起身子,聽見拴在廊下的小黃狗異常興奮,朝著大門叫個不停。宮雨停覺出些異常來,取下木架上的油紙傘,擋住頭頂的瓢潑大雨,走出去瞧了瞧。 然后,她便見到了百里葳蕤。那時她還沒有名字,只是小乞丐。 小乞丐在檐下避雨,將自己蜷成一團,頭發亂糟糟,臉蛋臟兮兮,瘦瘦小小的,一雙漆黑的大眼赤裸裸地盯著她,有些駭人。宮雨停方上前一步,小乞丐便發起抖來,身子警惕地繃直。 兩人默默相視了一會,那把釉著金漆的紙傘便一點一點傾斜,將她的身子裹住。那一撇傾斜的雨被擋住,那團瘦小的身軀也被一道墨綠的身影遮蔽住了。 春桃正昏昏欲睡,卻聽見一陣輕微卻急促的敲門,混著點點滴滴的雨聲。她下了床,將門拉開,積雨成珠般墜落,濛濛雨幕后,方才離去的兩人去而復返,淋著急雨杵在門前。只是婉玉的背上多了個姑娘,被雨水打濕的面容蒼白憔悴,脖頸上一道觸目驚心的刀痕。 春桃連忙將叁人迎了進來,去取些干凈的衣裳來。 婉雨掌來燭火,柳青竹借光撕了一片袖口,裹了些藥粉,圍在百里葳蕤那道可怖的傷痕上,然后用棉被捂住她的身子。 一晃眼,燭淚成堆,炬火寒。折騰了半夜,百里葳蕤仍不見好轉,身子怎么捂也捂不熱,只從鼻腔里呼出斷斷續續的吐息。柳青竹閉了一下干澀的眼,從婉玉手中接過燭燈,道:“你們先出去吧?!?/br> 婉玉凝眉,遲疑道:“姑娘......” “出去?!绷嘀裰貜?,半張臉埋在昏光里。 婉玉垂眸,不再多言,領著春桃一起出去了。兩人靠在門外,耳畔只得綿雨聲,春桃問道:“青竹美人是要做什么?” 婉玉微微仰面,望見明月高懸,黑云冷冽。她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緩慢地搖了搖頭。 春桃抿了下唇,不再多問。 就這一墻之隔,柳青竹解開系帶,將外衣層層剝落,隨著一聲衣裳墜地的輕響,燭火印在美人赤裸的身軀上。柳青竹赤足跨過腳下的堆迭的布料,走向床上那道委身黑暗的身影。 她爬上床,掀開被褥,同少女肌膚相貼,用自個捂化像冰塊一樣的人。 “快醒來吧?!绷嘀窨吭谏倥砩?,輕聲祈禱。 一個時辰過去,百里葳蕤的身子暖了,睫羽無聲地顫了一下,柳青竹摸著她消瘦的臉頰,只覺眼皮越來越沉,最后趴在百里葳蕤身上睡著了。 次日,柳青竹頭昏腦脹地醒來,發覺自己裹在棉被里,半邊身子發麻,而百里葳蕤坐在床頭,正沉默地注視著她。柳青竹從床上坐起,揉了揉眉心,道:“你醒了.....” 百里葳蕤沒接話,柳青竹試探地抬眼看她,唇上卻一溫,被人吻住了。柳青竹有些詫異,還未來得及掙脫,百里葳蕤便放開了她,居高臨下道:“我們扯平了,我不怪你?!?/br> 說完,百里葳蕤雙眼一閉,脖子一歪,便倒在了她懷里。 柳青竹默然,目光觸及她脖頸上那道猙獰的刀痕。 百里葳蕤失血過多,體寒氣虛,柳青竹熬好了補氣血的藥,嘴對嘴喂她喝下,苦澀自唇縫蔓延。如此七日,百里葳蕤總算好了些,只可惜傷及聲門,嗓音較之前粗啞了些。 此處不宜久留,叁人再次向春桃告別,并留下足夠的銀兩藏在藥罐里,感謝她這幾日的收留。 為避耳目,叁人混入市井中,百里葳蕤有傷在身,出城之路較為緩急,叁人便在城中攤販里逛了逛。 百里葳蕤在一個攤子前駐足,柳青竹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一根珠玉銀簪被擺在最顯眼處,在日光下映出一彎長虹。柳青竹笑著問她:“你想要?” 百里葳蕤垂眸,沒有回話,柳青竹看了她一會,上前同攤主交涉:“這根簪子多少錢?” 攤主躺在躺椅上,拿開掩在面上的折扇,伸出幾根指頭比了個數。 “一兩銀子?”柳青竹問道。 攤主發話:“十兩?!?/br> 聞言,百里葳蕤臉色變了變,卻聽一旁柳青竹咬牙道:“行,給我包起來?!?/br> 攤主蹲守半天終于來了個冤大頭,立馬從椅子上坐起,興高采烈道:“客官稍等!” 柳青竹將簪子放到百里葳蕤的手心,百里葳蕤漸漸握緊,道:“這......太貴了?!?/br> 柳青竹笑瞇瞇地捏了捏她的臉頰,道:“給你賠罪啦?!?/br> 百里葳蕤聞言一怔,無措地別開目光。 柳青竹正要繼續往前,卻見婉玉正握著一支玉釵出神,她揶揄道:“婉玉,你平時不是不愛往頭上別這些繁瑣的東西么?” “給瓊瑤買的?!蓖裼褡齑介_合,抬眼看向攤販,淡淡道,“結賬?!?/br> 柳青竹戲謔地瞥了她一眼,便領著百里葳蕤繼續往前。在她身后,百里葳蕤意味深長地同攤主對視了一眼。 叁人在一間飯館解決午餐,掌柜養的小黃狗一直蹲在柳青竹身邊搖尾巴,似乎饞她碗里那一根rou骨頭,柳青竹摸了摸它的腦袋,投喂了幾塊紅燒rou,小黃狗尾巴搖得更歡了。 百里葳蕤看著一人一狗間的互動,忽然出言道:“姑娘很喜歡狗嗎?” 柳青竹看了她一眼,答道:“是啊,之前還在宮家的時候,坪宅也養了條小黃狗,只可惜后面走丟了?!?/br> “是因為它們會迎合討好,所以姑娘才喜歡嗎?” 柳青竹動作一頓,似是不解她這一句無厘頭的話,便道:“我喜歡它,自然是因為它可愛,會討我的歡心?!?/br> 百里葳蕤沒有回話,柳青竹抬眼瞧她,卻發現她的臉色不太好,進食的動作慢了些。柳青竹見狀,心中一琢磨,倒覺得百里葳蕤同這條狗有些像。 眼睛圓圓、濕漉漉的,不吵不鬧,生氣的時候也只會眼巴巴地望著你。 等到叁人要離開的時候,這條小黃狗還想追過來,被掌柜的拎著脖子提了回去。 叁人混入一輛送水車,偷摸出了城,在城外租了輛馬車繼續趕路。 車上,百里葳蕤捏著那根簪子,翻來覆去地瞧,柳青竹挑眉,問道:“就這么喜歡?” 百里葳蕤看向她,忽然笑得靦腆,道:“姑娘送給我的,我都喜歡?!?/br> 柳青竹興味盎然,有了打趣她的念頭,問道:“那你是喜歡這根簪子,還是喜歡我呀?” 百里葳蕤不說話,只是瞧著她,嘴角抿著淺淺的笑容,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 相視片刻,柳青竹便有些不舒服了,只覺那雙漆黑的眼瞳像個無底洞,什么也瞧不出來。她正要收回視線,百里葳蕤遂道:“明日是我的及笄之日,我希望姑娘能親手為我別上這根簪子?!?/br> “真的呀?” 百里葳蕤望著她,眼中似有潺潺清流,平緩地淌過。 “那好啊,”柳青竹笑道,“我潦倒了半生,就做一回你的母親?!?/br> 在狠辣的心腸也敵不過這千回百轉繞指柔,百里葳蕤試探地牽住她的手,柳青竹念及她脖頸上的傷,心里斗爭片刻,終是緊緊回握住她的。 婉玉盯著兩人交握的掌心,眼神愈發冷了。 微光初透,窗紙尚染著薄薄灰白。鏡臺前,少女容顏尚存稚嫩,烏發如墨,披散在肩頭。柳青竹執梳,沾著桂花油,細細篦過百里葳蕤的長發,發絲在梳齒間滑過,發出細微的窸窣聲。 百里葳蕤在鏡中同她對視,只見柳青竹臉上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恍惚,似乎在唏噓自己都沒來得及行這及笄之禮,便背負了血海深仇。 柳青竹自錦盒中取出那支發簪。簪身通透,雕琢著清雅的竹節紋路,頂端一朵小巧玉蘭,玲瓏生姿。她的手勢沉穩而篤定,簪尖穿透密實的發髻,道:“忍此微痛,方知承重?!?/br> 百里葳蕤回身行禮,道:“只愿成為姑娘手中的一把利刃?!?/br> 柳青竹一怔,似乎又瞧見多年前,小乞丐謹小慎微的樣子。 柳青竹走后,春桃的心總靜不下來,覺著有把劍懸在脖頸上,逼得她喘不過氣。 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春桃正要起身察看,meimei已然下了床去開門。 “這么晚了,誰???”meimei睡眼惺忪的拉開門。 而下一瞬,春桃便瞧見,meimei被一柄長劍穿膛而過,剩下的話再沒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