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宮家古籍的下落
慈元殿中,青玉案將投入的光影劈成陰陽兩界,中央叁面石獸和光同塵、若隱若現,一面惡鬼,一面慈悲。案側對坐兩人,杯沿漫出的霧氣繚繞著雅青發絲,與殿中詭譎的暗香糾纏成網。 今日,叁省聯合上奏,請官家為先皇建一座道觀,安慶帝本就有為自己修建皇陵之心,便準了奏,交予工部置辦。但大部分官員都心知此事辦不成,一是今年荊湖等地剛下達休養生息的政策,稅收不夠充國庫,更別說撥出來繡道觀;二則此事顯然是葉家設下的一個圈套,雖不知獵物是誰,但無一頭鐵的敢上前踩。 無人點破的這面織網,正懸在大皇子殘廢的雙腿上。工部侍郎前腳領旨,后腳,大皇子就收了蕭家門下富商送來的地皮。大皇子殘廢之軀,無心朝政,自然不知今日宮中之事,只想拖著這具病軀早日離京,更何況送禮之人還是前幾日和他結交的蕭家,他便沒多想就收下了,卻不知這份結交之禮將在御前化作穿心箭,將本就為數不多的父子之情釘死在宮墻之上。 葉墨婷在昏暗中睜著雙清透的風眸,指甲剮蹭著杯身上的青花紋路,清脆得像是銀元墜地之聲。 “父親,后庭不宜久留,有什么事,不妨書信聯系?!?/br> 葉行道目不斜視,淡淡道:“官家準了我的奏?!?/br> 葉墨婷一頓,道:“女兒早已聽聞?!?/br> 葉行道冷笑一聲,回道:“看來這大明宮中,遍地是你的人?!?/br> 葉墨婷眸光微沉,垂眸看著茶面波紋,莞爾道:“女兒不知父親何意?!?/br> 葉行道胡須泛白,沉聲道:“你殺了元四?” 葉墨婷不咸不淡地將茶杯放回桌上,發出一聲悶響,她抬眸望向對岸之人,被柔光半透的鳳眸中融了一層霜雪。 “一個奴才,想殺就殺了?!比~墨婷將茶盞推向對岸,道,“父親,喝茶?!?/br> 葉行道沒敢喝她的茶,冷冷瞥她一眼,道:“后庭之中,安分守己,莫要藏著什么人?!?/br> 葉墨婷叩著桌面,指尖微蜷,輕聲道:“女兒怎敢?!?/br> 葉明道眼底透著幽幽的光,從袖中取出一物,放到兩人之間的桌上,葉墨婷遲疑地接過一看,面色瞬變——這是他兄長娶妻的喜帖,燙著一圈圈的并蒂蓮金箔。 葉行道看著她這一瞬的怔忡,默然收回目光,拂袖離去,踏出殿門前,葉行道駐足,回頭看了她一眼,清聲道:“你想做呂后?” 聲音如驚鴻掠過,是一句不輕不重的試探,葉墨婷的手攥緊了,咬著銀牙道:“父親慎言?!?/br> 殿內陰影如潮水漫過錦袍下擺,葉明道看了她一會,鼻腔冷哼一聲,再沒有回頭,青磚上落了一句話。 “好自為之?!?/br> 葉墨婷注視著那道漸行漸遠的背影,直到消失在眼簾,殿中又落入怯生生的靜默。她額角青筋暴起,將桌上物件一掃而空,哐當落了一地。 呂后......她才不做呂后,她要做便做...... 葉墨婷閉上眼,微涼的茶水淌在她腳邊,叁面獸碎成兩半,惡鬼相猙,慈悲相惘,斷裂那處,正是那一面的慈悲。 柳青竹背著行囊,正了正戴著的斗笠,跨入毓秀宮的大門,鞋面掠過一縷極冷的風,繾綣著荷花素紋。抬眼得見,青階上坐著個鋒刀似的美人,手持鵝絨蒲扇,頭懸鎏金匾額,似是山水畫中最巍峨的那座遠山,艷絕俗塵,鳳儀萬千。 “太醫院瓊瑤,叩見貴妃娘娘?!卑准啿刈∶嫒?,柳青竹俯身叩首。 蕭清妍懶懶掀眸,目光如刀,,睥睨著青階上那道纖薄的身影,朱唇輕啟:“起來吧?!?/br> 柳青竹謝恩,緩緩從地上站起,褲腿上粘著濕潤的青苔。帷??p隙間,她眸光幽深,落在貴妃指間那枚翡翠扳指上。貴妃輕搖蒲扇,指間泛出一弧寒光,恍若一彎冷月。 幾乎一瞬,她便認出這曾是母親日夜傍身的那枚扳指,也愈發篤定了心中猜想。 她送給蕭清妍的那半截字箋,雖不能徹底斬斷兩家之間結盟,卻足以讓多疑的貴妃自尋退路,比如——向另一黨羽拋出橄欖枝。姬秋雨在世上無親無故,又無求生之欲,唯一能牽動的,只有她身上人人皆知的精絕心蠱。 今日蕭清妍捉了一幫閹官,又去太醫院請了醫術高超的醫官,柳青竹猜測其中原由,應是試驗解蠱之法。而這天下之間,記載著解蠱之法的醫書,只有那本,不知所蹤的宮家古籍。 紫鵑下階,在素衣翩翩的女人跟前站定,道:“大人,請隨我來?!?/br> 言罷,紫鵑領著她往一間廂房走去。 廂房門扉推開那一剎,陰冷之氣撲面而來,各種鬼哭狼嚎接踵而至,閹人們被堵了嘴,在地上扭曲蠕動。 柳青竹被房內詭異景象驚了一下,不動神色地拉低了帷帽,抬眼望去,屋內還立著個低眉垂首的姑娘,柳青竹一怔,目光漸漸落在姑娘指甲間嵌著的丁香花刺。良久,她垂下睫羽,冷眼旁觀著在她腿邊痛哭的閹人。 她算是明白了,她和這群閹官一樣,不會活著走出毓秀宮。 那姑娘緩步上前,雙手捧著一頁紙箋,柳青竹淺淺掃了一眼,“活尸針”叁字刺入眼底,她心間驀顫,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這正是她苦苦尋覓、卻終日不可求的那本古籍,雖然是謄寫的拓本,字里行間仍然透露出當年歲月的痕跡。那姑娘在她跟前跪下,將這頁拓本高舉著,柳青竹面色煞白,不敢細看。 她知道,再多看一眼,她便活不成。 柳青竹指尖發冷,猛地攥住身側紫鵑的手臂,紫鵑被嚇了一跳,連忙扶住她,問道:“怎么了?” 柳青竹聲音蒼白,“帶我去茅房......” 紫鵑微微蹙眉,又見她氣若游絲,不似作假,心中思忖片刻,終是扶她離去。 紫鵑將她送進去,問了一句:“大人,您沒事吧?” 柳青竹答道:“無妨,午間吃壞了肚子?!?/br> 待茅房門掩上,紫鵑狐疑地出去了,在門外靜侯片刻,心頭那分怪異愈發濃重,她轉身對著里頭道:“大人,您好了嗎?” 茅房內遲遲未傳出答語,紫鵑心覺不妙,一腳踹開木門,卻見里頭空蕩蕩的,醫官早已無影無蹤,她渾身發寒,慌慌忙忙地跑去正殿,飛撲在蕭清妍腳邊。 貴妃娘娘正喝著茶,茶點被她這一出嗆到,不耐煩地擰眉,冷聲道:“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 紫鵑身子抖得不成樣子,顫聲道:“娘娘,人跑了......” 話落,蕭清妍“噌”地一聲從太師椅上站起,,抬腿踹了紫鵑一腳,厲聲道:“還不快去追!” “是.....是......”紫鵑連滾帶爬地站起,拿上令牌詔令今日值守的官兵。 柳青竹從墻檐躍下,被人接了滿懷,斗笠墜落,青絲散亂,她抬眸一笑,望著婉玉,似是要說什么,不遠處便傳來官兵整頓的聲音。 “毓秀宮出了竊賊,東西分搜!” 婉玉捂住她的嘴,淹沒了未盡之語,待凌亂的腳步聲傳開后,兩人緊握著對方的手,在紫藤廊下飛奔,那頂斗笠被當作幌子,遺落了在了原地。 蕩漾柔風貼耳而過,緊張的氛圍將周大明宮纏得密不透風,嬪妃們紛紛探出頭,派人打聽出了何事。 此事很快傳進了婉賢皇后的耳中,她遣散下人,微微嘆息,撿起一塊碎瓷,手心流出鮮血。 “我該拿你怎么辦呢......” 柳青竹體力不支,骨縫里密密匝匝的疼痛,似被螞蟻啃噬,婉玉想背她,卻被一雙冰涼的雙手推開,只見柳青竹臉頰微側,眸光落在廊末那座靜謐的佛堂,朱漆門扉虛掩著,正值午休,門前無人看守。 柳青竹又推了她一把,道:“你先走?!?/br> 婉玉領會她的意思,卻仍緊皺著眉頭,柳青竹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道:“這是葉墨婷的地盤,貴妃不敢亂來?!?/br> 婉玉看著她,抿了下唇,不再浪費時間,往另一個方向跑去,飛身上樹前,卻還是回頭看了她一眼——柳青竹拖著虛弱的身子,一瘸一拐地走進佛堂,薄薄的身軀陷入一室微弱的佛光中。 柳青竹在佛堂中掃視了一眼,將自己藏入角落的經幡,背靠著一尊和人同高的金身佛像。 宮廷御衛兵分兩路,一處往西苑,一處往東苑,東苑是慈元宮,背后便是這間佛堂。 聽著堂外腳步聲越來越近,柳青竹摒住呼吸,身子卻止不住地顫栗。 “大人,就這一處沒搜了?!?/br> “可是,這是皇后娘娘的......” 驟然,身后傳出一身悶響,粉碎掉堂內外所有的欲蓋彌彰。柳青竹耳旁嗡鳴,吞沒了外頭的對話,她顫抖著回頭,只見身后那座佛像眉心裂了道口,落下的石英塊在地磚上鋪了粉碎,視線望入幽深的缺處,柳青竹瞳孔驟縮,猛地捂住嘴,才沒讓自己驚叫出聲。 御衛首領聽見堂內聲響,腰間橫刀微微出鞘,狐疑向前走了幾步。 柳青竹不敢妄動,呼吸變得破碎,兩重恐懼相互夾擊,冷汗浸透了后背。 她身后的這座佛像,竟然是一座rou身佛。她瞧見了里頭仍未腐朽的rou身——似乎是名女子,雙眸緊閉,面無血色,身體被注滿了水銀,眉間一道日月同輝的印記,肩上粘著片卷著異味的櫻花。 風聲過耳,心跳如擂,門外腳步聲漸近,刀鞘碰撞聲清晰可聞,柳青竹蜷縮在經幡陰影里,看著門縫漏進的光被軍靴一節節蠶食,自暴自棄地閉上雙眸。 “且慢!” 一道有些熟悉的女聲響起,柳青竹身子一僵,睜開雙眼,微微側眸。 御衛統領腳步一頓,回眸看去,只見一名女官引著萬丈光芒站在廊下,紫藤重影吻住她的雙肩。 御衛統領眼眸微瞇,冷冷吐出一個名字。 “百里葳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