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春日宴駙馬刺殺案(其二)
秋蝶被麻繩子捆了起來,葉承德居高臨下地看著姬秋雨,冷然道:“殿下,這回你還如何狡辯?” “和殿下沒有干系,只我一人的事!”秋蝶奮力掙扎著, 額角青筋突起,眸中似有熊熊烈火燃燒。 姬秋雨偏頭看了她一眼,思忖片刻,輕聲道:“既是公主府上的人,我甘愿承受全部責罰?!?/br> “只是禍不及他人,善言郡主年紀尚幼,用人不殊并非有意之事,此事我一人承擔,你們放了其他人?!奔镉昀淅涠⒅~承德,這是她最后的讓步。 葉承德平靜地同她相視,淡淡道:“葉家自然相信殿下,但還有一位寒月姑娘尚未尋到,今日之事猶且存疑,殿下同殿下的女使,一個都不能走?!?/br> 話落,秋蝶冷笑一聲,高聲道:“我都說了同殿下沒有干系,柳青竹也是我挾持的,平章事步步緊逼,不過是貪圖殿下手中,六扇門的掌權!” “放肆!”溫如鐵怒罵一聲,上前給了她一耳光。 秋蝶臉頰瞬間浮上一片紅腫,她咳嗽一聲,吐出半顆碎牙。柳青竹愣愣地望著她,似是不明白秋蝶為何要助她圓謊。 “天地煉獄,苦海人間......你說的不錯,青竹美人?!?nbsp; 秋蝶喃喃輕語,緩緩轉過頭來,目光陰鷙,狠狠瞪著葉承德,寒聲道,“ 櫻冢閣為天下大同、世間忠義而生,我們所行之事,不過是以塵世之大義,誅天下之不義!” 肺腑之言鏗鏘有力,字字泣血,如一道陰冷的穿堂風,刮過所有人的耳畔。 “你說的倒是好聽,”葉承德冷哼一聲,道,“你們這幫人,殺人就是替天行道,謀反就是為民除害,不過一群亂臣賊子罷了?!?/br> 秋蝶勾起一味諷刺的笑,眼底掠過淺淺的悲涼,她沉聲道:“葉家權勢滔天,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瓊漿玉液,自然看不見餓殍遍野,民不聊生?!?/br> 聞言,葉承德微怔,似乎猜出她是誰了。沉吟片刻,葉承德語氣也軟了幾分,道:“歲收不好,是天災人禍,和我叁弟又有何干系?” 葉明德贅入皇家前,曾在荊湖任常平官。那年蝗災肆虐,百姓顆粒無收,糧倉也無糧可放,民間饑饉一片,葉家為平息此事,請求官家革去葉明德所有官職,在葉墨婷的推波助瀾下,葉明德贅入公主府,成為一個手握虛職的駙馬爺。 “呵,天災人禍,真是笑話,那年明明是駙馬爺不肯放開糧倉,要求百姓以藥換糧!”秋蝶嘶吼著,雙眼通紅,聲音也帶上了些許哽咽,“葉駙馬體弱多病,可荊湖病弱的孩童還少嗎?可明知如此,卻還要......唔!” 秋蝶還未說完,溫如鐵出了一身的冷汗,慌忙中用一塊粗布將她的嘴堵住。 “官家,這是個瘋子!”溫如鐵擦去額角汗液,對著安慶帝說道。 安慶帝沒有動,視線徐徐落在葉承德的身上,問道:“平章事,她說的可是真的?” 葉承德心頭一緊,穩住氣息后,他沉聲道:“此人胡言亂語、精神恍惚,官家應當將其送入刑部,嚴刑拷問,揪出幕后之人?!?/br> “不必緊張?!卑矐c收回視線,無聲嘆了口氣,道,“人已故去,生前恩怨一并消散,朕不會追究前塵罪孽,此事就這樣吧?!?/br> 葉承德緊抿著唇,欲言又止,耳側驀地傳來父親的聲音,眼眸微側,只見葉太師在他身側跪下,道:“我兒雖桀驁頑劣,卻也只二十叁的年紀,請官家看在葉家為大周立下的汗馬功勞,為我兒討回一個公道?!?/br> 安慶帝看著堂下示弱之態的老臣,有些無可奈何,只好道:“國公放心,此事既已牽扯到精絕國,那么不會就此作罷。來人,把犯人押下去?!?/br> 護城軍聽令,將秋蝶押送入軍營。周身的官兵退去,姬秋雨將柳青竹扶起,為她整理頭發,用只能用兩人可聽見的聲音問道:“疼嗎?” 柳青竹看著她,微微搖了搖頭。 姬秋雨拭去她嘴角血液,道:“你這人,真是不撞南墻不回頭?!?/br> 安慶帝看著兩人的舉動,思索一陣,朗聲道:“不過此事到底是靈隱用人不周,駙馬才遭此橫禍?!?/br> “即日起,姬秋雨禁足靈隱公主府中,并收回令對六扇門的掌權,今日之事便由大理寺卿、令狐玨代為斷案?!?/br> 口諭已下,眾臣跪下聽旨。柳青竹跪在姬秋雨身旁,聽見她低語道:“臣侄,謹遵圣諭。 寒風呼呼,姬秋雨閉上雙眼。早知如此,她心中最后那一點不甘也消散了。 “官家,微臣還有一事相求?!比~承德突然道。 安慶帝打量他一眼,道:“你說吧?!?/br> 葉承德遲疑片刻,道:“俗話說,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微臣知道長公主向來不喜叁弟,微臣也不奢求叁弟葬入皇陵,只求官家準許叁弟葬入葉家祖墳,好讓我們有個可悼念的地方?!?/br> 聞言,姬秋雨嗤笑一聲,已然知曉他們要做什么,而安慶帝卻道:“準了?!?/br> 姬秋雨動作一頓,錯愕地看著安慶帝,安慶帝卻將雙眸閉上,道:“朕乏了,都下去吧?!?/br> “報!”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個士兵飛步而來,撲通往地上一跪,稟報道:“ 方才護城軍巡視,在野外發現了一具宮女的尸體?!?/br> 安慶帝不耐煩地掀起眼皮,只見兩個士兵將一具女尸平放在地上,女尸面色慘白,唇色發紫,顯然是中毒身亡。他眉頭一緊,猶疑道:“這不是婉賢宮中的女使嗎?” 呼吸聲很重,蓋過了周身所有的聲音,柳青竹什么聽也不見,只死死盯著那女尸的臉。這一幕像尖銳的針,狠狠刺進她心里。 葉墨婷婷看著女尸的臉,低聲念出她的名字:“梅寒雪?” 柳青竹只覺渾身血液漸漸凝固,仿若被一層寒冰包裹。她用力掐著自己的大腿,指節有些泛白,身形也微微晃動。 是誰,殺了她? 柳青竹將那名被她綁在樹上的宮女了放了下來,宮女猛地奪下她遞來的宮服,朝她啐了一口,罵道:“虧我好心給你領路,居然敢騙我,騙我還算了,居然還搶我的衣服!” 柳青竹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悻悻地笑了笑,彎身撿起被宮女扔在地上的衣物。宮女穿好宮服,狠狠剜了她一眼,轉身朝宴上走去,邊走邊罵罵咧咧:“我要告到皇后娘娘那去,看娘娘怎么處置你!” 柳青竹眸光一沉,上前追上了幾步,動作迅速地從背后捂住了宮女的嘴。 “唔!”掙扎中,梅寒雪喉嚨一滑,囫圇吞下了一粒藥丸。 柳青竹松開她,梅寒雪大口大口喘著氣,回頭怒目而視,問道:“你給我喂了什么?” 柳青竹不慌不忙地朝后退了一步,兩眼彎彎,嘴角噙著笑,輕飄飄吐出兩字:“毒藥?!?/br> “什么!”梅寒雪雙目圓睜,驚愕地望著她。 柳青竹莞爾一笑,問道:“你還要去告我的狀嗎?” “你!”梅寒雪氣得說不出話,撲上前來捉她的肩膀,低吼道,“解藥呢,解藥在哪?” 柳青竹向后撤了一步,躲過她的雙手,含笑道:“姑娘莫急,氣急攻心,毒性散發更快。 ” 梅寒雪氣鼓鼓地瞪著她,咬牙切齒道:“你到底要干嘛?” “方才春日宴鬧了命案,你現在回去,只會被視作犯人抓住,反而耽誤了解毒?!绷嘀裉?,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撫道,“你聽我的,去靈隱公主府,找一個叫瓊瑤的女使,報我的名字,她自會給你解藥?!?/br> 梅寒雪怔怔道:“春日宴,鬧了命案?你干的?” 聞言,柳青竹輕笑出聲,道:“我還沒那么膽大包天,你若不信,可以去看看?!?/br> 梅寒雪頓感一惡寒,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可還是不甘地瞪了柳青竹一眼,放狠話道:“你給我等著,等我拿了解藥,我一定要告發你!” 梅寒雪氣鼓鼓地走了,走的卻不是去宴上的方向。柳青竹目送她遠去,直到宮女的背影在視線中化為一道細小的黑影,她才垂下眼簾,步履沉沉地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樹枝在頭頂搖晃著,搖下幾滴露珠,落在她的眼睫上,柳青竹用指節接住那滴寒珠,似在拭淚。她驀然一笑,將露珠揉碎在指尖。 那宮女方才吞下的,不過是一顆再平常不過的蜜糖丸。 “青竹美人,別在往前走了?!鄙砗笸蝗粋鱽硪坏朗熘O的女聲,柳青竹駐足,回頭望去,只見寒月立在不遠處,手中捧著一只被箭射落的白鴿,白鴿的羽毛上還沾染著絲絲血跡,在這黯淡的天色下,顯得格外刺眼。 瞳孔猝然縮緊,柳青竹紅唇微張,錯愕地看著她。寒月邁著細碎的步子,神色凝重地朝她走近,每一步都踏在這略顯荒蕪的土地上,揚起些許塵土。 寒月沉聲道:“禁軍正繞著這圈演練,這只信鴿飛不出南郊?!?/br> 柳青竹愣愣地接住白鴿的尸體,垂眸只見白鴿腿上還好好地綁著字條,未有拆封的痕跡。她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蹲下來,徒手刨坑,將白鴿就地埋葬。 “多謝?!绷嘀竦?,聲音輕得如同風中的一縷薄煙。 寒月復雜地看了她一會,蹲下來陪她一起挖坑。兩人的身影在這漸暗的天色下,被拉得長長的。 柳青竹問道:“大人為何會在這?” 寒月動作一頓,回道:“我不能回去?!?/br> 白日里,她是執法如山的麒麟衛指揮使,而到夜晚,她才是靈隱公主府上不茍言笑的寒月女官。因為她是女兒身,所以她不能回去,更不能讓人察覺出了些許端倪。 柳青竹不動神色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再問下去,將白鴿埋進坑里,再將土掩好。 做好一切,柳青竹起身,拍掉手上灰塵,看著寒月的雙眼,問道:“若大人要回府上,可否替我向瓊瑤婉玉帶一句話?” 寒月已然知曉柳青竹的目的,她一時沒有回答,而是從懷里取出一張泛黃的宣紙遞給他,道:“這是殿下要我給你的?!?/br> 柳青竹的目光在宣紙和寒月的臉上來回流轉,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片刻后,她遲疑地伸出手,接過宣紙,緩緩展開,而下一瞬,柳青竹猛然怔在原地——這竟然是當年揚州鹽場案的卷宗! 九年前,宮家因私營鹽場,而遭滿門抄斬,只有叁jiejie、婉玉、瓊瑤、還有她活了下來,不久后,叁jiejie殉情而死,她也為此落下舊疾,從此體弱多病,武功全廢。母親曾對紅顏坊的秦嬤嬤有恩,秦嬤嬤收留了她們,她便從此化姓為柳,隱姓埋名,成為聞名揚州的青竹美人。 宮家以天下蒼生而行醫為祖訓,揚州哪處未留下宮家的美名? 以仁義仁術渡眾生之苦,而非以懸壺美名斂眾生之財,這條道,宮家行了百余年,她怎會相信父親會做出這般事情?所以她違背了宮家祖訓,只為洗清宮家一百叁十八口人的冤孽。 而當柳青竹看到卷宗上的證詞后,所有的恨一點一點流動,郁結成團,堵塞在心口。 場主拓跋涉水藏身宮家,宮家包藏禍心,以微渺之利,助其掩護。吾攜兒女曾在宮家留宿一陣,在書房、祠堂等地發現了鹽場賬戶,以此為證。 落款:葉行道 一張白紙,一句證詞,便定了宮家的罪。這輕飄飄的幾句話,卻像是一座沉重的大山,壓得柳青竹喘不過氣來。她握著卷宗,微微顫抖著,原本紅潤的嘴唇此刻毫無血色,眼前愈發模糊,直到什么也看不清。 “哈......”她如鯁在喉,紅著眼看向寒月,道,“這便是,我機關算盡,求來的真相嗎?” 寒月雙拳緊握,指甲嵌進皮rou里,微末的刺痛克制住了她的情緒,她微微抬手,握住柳青竹的手腕,勸道:“你跟我走吧,不能再查下去了,殿下說,待她的事做完,她接你回來?!?/br> 柳青竹垂眸看著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深深吐出一口氣,嘴唇輕碰:“多謝殿下美意了,但我的路,得我自己走?!?/br> 說完,柳青竹甩開她的手,一意孤行地往那條狹隘的小道走去,寒月向上前追她,柳青竹突然回身,朝她散了一把白色的粉末。 粉末猝不及防灌進鼻腔,寒月動作一頓,眼前陣陣發黑,驀地跌倒在地。 柳青竹俯視著她,輕聲道:“若我回去,還有周旋的余地,若此番跟你離開,那我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走了?!?/br> “那夜,多謝你的腰帶?!绷嘀衤曇魶Q絕,未有一絲留念。 寒月閉上眼前,只能看到柳青竹逐步遠去的背影,可她此時想說的卻是: 那一夜,你我并非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