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白太醫驗尸憶往昔
葉明德身份特殊,營中的仵作沒人敢驗,皇后娘娘特下懿旨將白芷從宮中請了出來。白芷接到密旨后,快馬加鞭趕到南郊。 熙攘的宴席上,只剩一地染塵的櫻花,賓客全被扣押在各自馬車上,侍婢們一并關入營帳內。 官家受了驚,正由蕭貴妃照看著。葉明德的尸首被安于帳內,葉家人和長公主守在帳外,緘默無言,神色各異。 白芷前腳剛到,后腳葉太師疾步走過來,用力掰住她的臂膀,眼眶通紅,喉中有些哽咽,道:“白大人,待會查出些什么,定要事無巨細地告訴我,不誅之兇手,我兒、我兒死不瞑目!” 白芷抿了下唇,鄭重地看著葉太師,道:“葉老節哀,白芷定當盡其所能?!?/br> “好,好......”葉太師松開她,垂眸看著自己干枯的手心,道,“那我便放心了?!?/br> 白芷不語,多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葉老的喪子之痛似真似假,如同梨園的一出戲。 稍遠處,姬秋雨渾身裹著陰郁,雙眸淺淺地望過來,一直目送至她掀簾而入。 白芷斂起心思,邁入帳內,抬眼只見葉承德守在臥榻旁,身無光亮,雙眸藏在暗鋒下,連白芷入內也未動靜。 白芷視線移向他的身側——葉明德躺在臥榻上,面上無一點生機,身子卻是干凈的。兄長為他闔了眼,換了身整潔的衣袍。 白芷腳步頓了頓,略微欠身,恭敬道:“平章事?!?/br> 葉承德仍是未動,薄唇輕啟:“方才我為阿康更衣,瞧見了一些不該有的東西?!?/br> 話落,白芷眸光略動,垂在身側的指尖蜷了蜷。 葉承德起身,抬腳離去。 “白大人,你可得瞧仔細了!” 白芷的眼睛忽地有些干澀,她閉了下眼,緩步行至臥榻前,迅速戴上尉套和面紗,將工具備齊。 她上手摸摸了摸葉明德的尸身,已經徹底涼了。她無聲地嘆了口氣。 一驗傷口,兇手反手握劍,殺人嫻熟;二驗皮rou,無青紫破口,為一招斃命;叁驗內臟...... 她動作一頓,旋即將葉明德衣襟往下拉開,待尸身胸前皮rou全部展露之時,白芷倒吸了一口涼氣,頓感頭皮發麻。 葉明德的心口上,有一道十字疤。 這樣式的十字疤,她再清楚不過,那年是她手把手教會寒妃用十字刀。她依稀記得,隔著紙窗,姬秋雨撕心裂肺的哭喊灌進耳朵里,殿外的風是那么陰冷。 “精絕心蠱......”白芷喃喃道,雙眸有些渙散。 心口驀然有些鈍痛,白芷垂下眼睫。不該如此的,她心中反復念叨。 良久,白芷起身,將姬秋雨喊了進來。 葉承德目光沉沉地看著長公主,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姬秋雨無視他的視線,大步走過去,掀簾而入,一進門就瞧見了立在營帳中央的白芷。白芷正看著她,眉間似有一絲的不忍。 這道眼神太熟悉了,在她年幼時見過無數次。那時候,她心里承載了滿滿的恨意,而如今,她的心卻平靜得向一灘死水。 “殿下過來看看?!卑总频?。 姬秋雨徑直走過去,白芷往順勢旁邊挪了一步,她往床上望去。 目光觸及尸身那一刻,姬秋雨呼吸滯住,眼睫顫動了一下,似被那一道十字疤灼燒。 白芷沉吟片刻,看著她道:“確為精絕心蠱?!?/br> 姬秋雨沒有動,背影有些落寞,裙尾落在地上,仿佛融入陰影中。她定定地看著那道十字疤,輕聲道:“你叫我來,是為何意?” 姬秋雨別開視線,唇邊勾起一絲諷刺的笑,仿佛都想象到下一刻白芷質問她的語氣。她無親無故,生來就是要被誤解的。 而她沒料到,白芷說的卻是:“微臣知曉,不會是殿下做的?!?/br> 笑容僵在嘴角,姬秋雨怔住,緩緩抬眸,對上白芷憐憫的目光。 “葉康自小體弱多病,幼時微臣為他把的脈,他的身體微臣自然清楚,本來不該活過十二歲,那年葉太師帶他揚州求醫,為他搏了十年的壽命,可如今他二十叁,早就氣數已盡,之所以能活到現在,是因為精絕心蠱吊著他的命。精絕心蠱,蠱在人在。葉康的身子雖已衰竭,心蠱卻能讓他以尸載魂,‘活’到現在?!?/br> 雖似活人,實為傀儡。 自府上出現精絕細作以來,姬秋雨一直都知道駙馬同精絕國有著不清不楚的關系,但這葉二背靠葉國公府,而她手上的權勢,安慶帝隨時都能收回,所以她一直不敢動他。她嚴禁府上談論男女之事,不只是因為她不喜男子,更是因為安慶帝在府中安插了眼線,以確保她不會誕下子嗣。 只是沒想到,葉二同精絕國的交易,竟然會是如此這般。人一旦想活著,便會變得不擇手段,甚至拋棄道德與家國。 姬秋雨淡淡地掃了一眼榻上尸首。白芷所言,亦是她的如今。 但她卻沒那么想活著。 白芷望著她,眉間微蹙,無聲喟嘆。她向前走了一步,道:“微臣知曉不是殿下做的,殿下不會以己之痛,附加他人?!?/br> 聞言,姬秋雨微微一怔,旋即嘲弄道:“說的好像你很了解我是什么樣的人似的?!?/br> 白芷無奈地搖搖頭,繼續道:“可葉家是不會認的,他們就算心中知曉葉康同精絕國的人有牽扯,也會將這個帽子扣在殿下的頭上,因為他們只能這么做?!?/br> 姬秋雨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她冷笑一聲,將字在心里咬碎了:櫻冢閣,一箭叁雕,真是下的一盤好棋。 櫻冢閣,善用劍法,號集天下之奇才,一度成為精絕國的座上賓。 眼下大周外用內患,華南知州悄生二心,精絕蠻族虎踞關塞,葉明德一死,逼的她必須和葉家決裂,讓官家對精絕國起疑,最后還要葉家投鼠忌器,不敢徹查此事。 “殿下在大周無依無靠,微臣.....”白芷欲言又止,默默垂下眼簾。 先皇病故,寒妃假死,與虎謀皮,與狼奪食,無親朋手足,無可信之人,不可心軟仁慈,不可敞開心扉。汴京城內十余年,姬秋雨向來形單影只。 長公主睨了她一眼,冷哼一聲,道:“本宮還不需要你來可憐?!?/br> 姬秋雨不再停留,轉身離去。 “白大人,我在這個塵世上,已然習慣孤身一人,而你我之間的緣分,早就斷在了十年前?!?/br> 安文帝登基十余年,未得一子,迎娶外邦之女寒妃后,不久誕下一女。長公主誕生那日,江南下起了秋寒的第一場雨,此雨綿長不休,淹死了不少莊稼,安文帝視其為不詳,連名字也取得隨意,便是“秋雨”二字。 不知何時,市井突然起了一件傳聞,說這安文帝,是個天閹。安文帝聞之,勃然大怒,處置了不少人,隨之而至,靈隱公主的身世也受到了猜忌。 安文帝雖對長公主漠不關心,但總歸是長女,自小也是錦衣玉食地養著供著。 某次春日宴上,安文帝不慎落水,因此得了風寒,自這次起,他的身子江河日下,脾性越愈發暴戾恣睢。 后宮人心惶惶,生怕犯了什么忌諱,唯有寒妃嗤之以鼻,祭祖之日帶著靈隱公主在院中捕蝶,被jian人告發后,安文帝怒不可遏,下旨將寒妃打入冷宮。 寒妃不堪忍受宮墻之困,翻墻而出,找到宮中女醫白芷,向她借了一把十字刀。 白芷同寒妃,可謂一見如故。白芷欣賞寒妃的灑脫不羈,而寒妃卻羨慕白芷的恬淡安逸。 無數個難眠之夜,兩人坐在涼亭下,寒妃講述著自己的故國、草原、落日,白芷坐在她的身旁,靜靜地聽她說著。 每每說完,她的眼中會涌出一股nongnong的悲哀。 月下,風微微動,白芷的心也微微地在動。 她為寒妃親手打造了一把致使創口最小的十字刀,并為她搭建好逃離宮墻的云梯。 寒妃假死離開前,回頭看了她一眼,白芷招手,示意她別回頭。 寒妃的身子融入落日下,白芷釋然地笑了。 這些都是她的心甘情愿,那么剩下的一切,君王的猜忌、長公主的恨意,她一個人承受就好。 林中,柳青竹吹了個口哨,頭頂傳來振翅聲,身側簌簌落下幾片綠葉,一只白鴿飛來,停在她的指骨上。柳青竹嫣然一笑,揉了揉它的腦袋,在白鴿腿上綁了張字條,又喂了些許的谷糧。 “去吧?!绷嘀裼昧坐潚伻肟罩?,白鴿抖了抖翅膀,飛過樹林,直上青云。 白鴿的身影化為一個星點映入柳青竹的眼簾,她微微嘆了口氣,心里懸著的那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她怎么也想不到,這場蓄謀已久的春日宴竟然會變成一場鴻門宴。 “櫻冢閣......”柳青竹轉過身,輕聲咀嚼著這叁個字。 上一次火燒南門大街的也是他們,自她入京以來,好像無論她做什么事,總會有這個沉寂已久的江湖流派的身影。而唯一可確定的是,櫻冢閣已經知曉了她的身份。 驟然間,她腦中驀地閃過一個名字,還未細想,下一瞬,后肩被人用力一推,她整個人被壓在樹干上,緊接著來者冰涼的掌心覆住她的雙眸。 誰? 摁住后背的力道很大,硌得她鎖骨生疼。柳青竹不敢妄動,也不敢開口,心怦怦跳著,呼吸有些急促。 一個溫熱的吻的猝不及防地落在她的后頸上,柳青竹身子一僵,掌心覆住的眼睫不安地顫動著。 這個吻觸之即離,如蜻蜓點水一般,沒留下多余的眷戀和溫存。那人夾著張紙條塞進她的衣襟,宣紙粗糲的觸感刮蹭得她有些癢。 那人指尖勾起她凌亂的發絲,為她別至耳后,輕柔得和摁著她的力道大相庭徑。她的耳后一重,似被別上了什么東西。 隨即那人松開了她,肩上力道離開后,柳青竹立刻回過身來,而眼前卻只剩簌簌而下的綠葉,風吹起她的發絲,將那人留在她身上的觸感也卷走了。 柳青竹怔怔地摘下耳后別住的物件——竟是一枝潔白如雪的櫻花。 她眼睫一眨,雙眸帶上些許的氤氳,她顫抖著取下那人往她衣襟里塞的紙條,展開一看,上頭寫是一組對聯: 未雨綢繆櫻冢閣,落寞貧生丹青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