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節
已被摘去門前匾額的“安國公府”,正院。 關押著數十人的五間正房里,溫慧獨自躺在臥房床上。 她面色蠟黃,心如死灰。 還有三日,她就要和牛羊豬狗奴隸一樣,被拉去東市口買賣了。 她將被幾千上萬人圍觀,看她是怎樣身拴繩索,由人挑揀。 明達也會看見。 紀明遙若去,更會看見! 昔日親友和他們各家的下人都會看見! 與其如此受辱—— 溫慧緩緩轉頭,看向裝著零碎金銀的斗柜。 禁軍查抄仔細,還沒來得及抄到這里。 只需一塊碎金子,她就能走得干脆利落,不玷辱這一世清白干凈。 盯住斗柜第二格抽屜,溫慧側過身體,坐了起來。 第99章 真相 溫慧下床的動作很輕很慢,已經盡量不引人注意。 但五間房內畢竟關了四五十人。如今不論出身、不論過往,所有人都是戴罪將賣之身,自是顧不得再分主子奴才、夫人丫頭、高低貴賤,還講“國公府邸”的規矩。 另外四間屋子騰挪不開,臥房里除了她,便還有從前隨身服侍她的鏡月等四個丫頭及馮嬤嬤。 她一動,馮嬤嬤先看了過去。 她扶著床沿走向斗柜,馮嬤嬤和四個丫頭便都圍了上來。 “太太想找什么?”馮嬤嬤忙著問,“太太身上不舒坦,有什么要的,吩咐我們就是了?!?/br> 溫慧想打開抽屜的手就停在了半空。 “沒、沒什么?!彼陲?,“只是想再看看這屋子?!?/br> “或許明天就會抄到這了?!彼f,“終究住了這些年?!?/br> 她這理由叫馮嬤嬤心里疑惑,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對。 “其實,俗語說得好,‘錢財乃身外之物’?!彼阈竦?,“雖然今后沒了大富大貴,但有大姑娘孝順著,太太的日子準還是錯不了!太太想看,我陪太太看上一圈?” 溫慧就看向乳母。 嬤嬤已在花甲了,鬢發灰白。若非橫遭大難,她本想今年就讓嬤嬤安心養老,頤養天年。 可三天后,嬤嬤也要被賣,現在,卻還是在為她cao心、擔憂。 “那,看看吧?!彼阏f,“就在這間屋子里看看,別出去了?!?/br> 出去,就會看見那幾十個婆子丫頭與往日不同的神情。 雖然她們不說出口,可她知道,她們在想——是夫人太太又怎么樣?是國公府出身的大小姐又怎么樣?現在,還不是和她們一樣,全淪為將被賣出去的奴隸,誰又比誰更高貴! 她不想看。 她……不敢看。 隨意在屋中轉了兩圈,溫慧又躺回床上。 馮嬤嬤挪到床邊陪著她、守著她。鏡月等四個丫頭一齊坐在臨窗榻上。 她們互相依偎,誰也沒有多說一句話。 臥房外,時不時傳來一陣壓抑的哭聲。 申正,禁軍開門,送入下午的食水。 每天兩頓飯,上午巳正、下午申正,不早一刻,也不遲一刻。兩餐都是粗粥、窩頭、咸菜,倒都像新鮮做的,沒有腐爛臭味,分量也夠吃飽。 溫慧不餓。 但馮嬤嬤親手端著碗喂她,她還是就著苦澀粗糙的咸菜,咽下了半碗粥。 吃完飯,所有人把碗統一放在桶里,有禁軍收走。但恭桶是每天清早輪流兩個人出去洗刷。 溫慧還沒輪到刷恭桶。 門窗不開,屋里的味道自然不好聞。戴罪之身,被監禁之人,能吃飽飯已是天子隆恩,更不敢奢望有多余的水梳洗。 從二月十四起,到今日第四天,溫慧只洗過一次臉,更別談沐浴、洗發。 她想盡快結束這樣的日子。 不到酉正,天色便暗下來。 禁軍當然不會給她們燈燭。原本在房中的燈火也不敢拿出來用。天色一暗,所有人便鋪被挪枕,準備入睡。 哭了三四天,眾人都哭夠了,今夜格外安靜。 溫慧睜眼到了三更。 她再次下床,來到柜邊。 在這樣寂靜的夜里,一切聲音都被無限放大。溫慧共停下七八次,才終于拉開放著散碎金銀的柜格。 她手指發抖,挑出一塊最大的金子。 “太太?” 馮嬤嬤驚恐問出聲。 “太太,你這是要做什么!”她猛地掀被下榻,“這是——” 溫慧顫抖著蹲下。 她眼淚頃刻涌出:“嬤嬤,就別管我了,隨我去吧!” 就著月色,馮嬤嬤看見了她手里的一點金光。她腳下一扭,還是三兩步沖在她身邊,搶過金子就丟走! “太太別想不開!”她放聲哭道,“想想大姑娘、想想大爺!他們可還都等著見親娘!” 溫慧怔怔盯著滾遠的金塊。 嬤嬤的眼淚滴在她身上。 四個丫頭也圍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地勸著。 臥房外,竊竊私語聲漸起。 那些丫頭婆子又在想什么? ——活到三十八歲,溫慧還是第一次,想如此明確這些下人的心。 有一聲笑突兀地尖響。 “噓!”有人捂住笑聲主人的嘴,“小心——” “怕什么!”笑聲的主人不屑說,“她也不是夫人太太了,不過和咱們一樣!那大姑娘就算還買人伺候她,也不會買咱們。以后各人有各人的運道,咱們誰也不歸她管,她還能怎么樣?” 有禁軍在外守著,她和馮嬤嬤還敢過來動手打人嗎? 她就想使喚人,可這誰還會聽她的! …… 接下來的兩日兩夜,馮嬤嬤對溫慧寸步不離。 熬到二月二十日,上午,她們所有人都被繩索捆起來,排隊步行向東市口發賣。 溫慧眼前昏沉。 走到東市口站定,她已力盡神危。她只能盯住腳下,盯住她和乳母的鞋,不敢向四周多看一眼。人聲鼎沸,語句嘈雜,似乎有人在對她評頭論足,估量她值不值得標出來的銀兩。 只在二月,太陽卻曬得她渾身發汗,浸透衣襟。 她覺得自己該是要死了。 “娘、娘!”紀明達先抱住她,便忙叫丫鬟接手,“快扶太太上車!快、快快,先送回去看大夫!” 她又找到徐老太太,找到祖母和母親信重的丫鬟仆婦。 可遍尋所有罪臣家眷,她卻沒看見紀明遠、紀明宜和紀明豐。 她忙多多地點了銀子,要去和禁軍探聽消息。 溫從陽已打聽回來:“四meimei和明豐一早就送走了。應是紀淑人接去的。明遠不在發賣之列?!?/br> 紀明達在原地緩了半刻。 “先,回家吧?!彼貌欢ㄖ饕?,“我去求舅公……” “只怕求誰都難?!睖貜年枦Q定,“你先回去,我去……和紀淑人打聽,或許能問出明遠能不能留下命,也問問四meimei和明豐在不在?!?/br> 紀明達眼淚模糊:“多謝你!” 溫從陽搖頭:“他們也是我的兄弟meimei?!?/br> …… 但明遙不在家。 她親身在近日新買的房舍里安頓四meimei。 她陪嫁里也有房屋,但面積太大,前后三進還帶一個小花園。今后明宜只與張姨娘——張娘子——和明豐一起住,他們一家三口全是婦孺,使喚的人也不多,住的房子太大、太空不合適,也惹人眼饞覬覦。她索性在崔宅兩條街外新買了這處房舍,兩進院子,小小巧巧,前后三十余間,足夠他們居住。 房契落在紀明宜名下。 “你和張娘子、明豐的奴籍已經消了,給你立了女戶?!泵鬟b將房契和地契一起遞給紀明宜,“今后你自己當家做主,怎么奉養母親、教養兄弟,我不插手。這二百畝莊地產的糧食,足夠你們吃用,每年還至少有二三百兩出息,從今日起都是你的。但——” 她掃視張娘子和明豐,嚴肅說:“你若想將房屋、土地、所有家業都送給明豐,也是你的自由。但真如此,你便不必再叫我‘jiejie’,我也不會再見你?!?/br> 她告訴她們:“我已不姓‘紀’,只姓‘明’。便是看著你們餓死,被人打死,我也不違任何道義?!?/br> 張娘子立刻不敢再想以后叫兒子當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