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節
他家也像沈家。父親有秀才功名,卻早早去了。他又苦讀數載,中舉、中進士、選入翰林,才得以安穩富足奉養母親晚年。 只有三件不同: 父親去時,他已過弱冠,成親生子。 王家又比沈家多許多親友,可以守望相助。 他更沒有一個容色傾城、惹人覬覦的親jiejie。 若他沒能兩榜得中? 若他也有一個被豪門權貴盯上的親姊妹? 若王家勢單力孤,只能獨自面對國公府這樣的龐然大物? 若他是沈相清當年,他又能做什么! 沈相清還在講述:“到了十月十九,家里再受不得了,大哥要自己求上理國府的時候,顧六終于又來了?!?/br> “顧六說,原本三千兩買走jiejie,大家高興,現在因家里遲遲不應,他們老爺發了火,要沈家拿上銀子滾,再也不許進京。以后若在京里看到沈家一個人,就叫我們知道什么是真不得安生!娘和大哥求不得他松口,就應了,jiejie……jiejie也答應了!” “十月二十,jiejie就被理國府的車接走。又過三天,就有理國府的管家魏林帶了七八個下人小廝,跟著家里下到了揚州!又不過五六年,jiejie就被人害死了!死的時候還不到二十歲!顧六說,jiejie因不愿改去本姓,幾乎被打死!不知還受了多少折磨苦楚!” 拜倒在地,沈相清指天發誓:“陛下面前,蒼天在上!草民若有一個字的假話,叫草民天打雷劈、挫骨揚灰、永生永世淪為畜生??!” 滿殿寂然。 隨后是細微的議論聲漸起。 理國伯驚慌掃視,發現多少人都面露不忍或憤慨,看向他的目光中含著譏諷與不屑——尤其是崔瑜和崔玨。 meimei就不該把紀明遙嫁去崔家??!都是這紀明遙貪心不足、得勢忘本,才勾動崔家兄弟彈劾上奏,引得陛下親自審案,招致今日之禍??! 理國伯終于看向親友們。 可安國公仍只垂目靜立,甚至沒看他一眼。 廣川子嘴唇微動,欲要上前,卻終究也沒有任何動作。 理國伯又看舅舅。 與他對視片刻,張尚書獨自嘆息,移開眼神。 理國伯心里只余絕望。 陛下已在問那奴才:“顧六,沈相清之言,可皆屬實?” 那奴才哭聲喪氣地說:“都……都屬實?!?/br> 陛下便問:“對沈家種種威逼、要挾,是你自作主張,還是有人吩咐?” 顧六感受到了老爺想讓他死的視線。 可這——這是在陛下面前??!叫他如何說謊?? 他還有老婆兒子,還有孫子,還有全家……違逆了老爺,最多是叫發賣了,可欺君之罪,那就要受千刀萬剮! 顧六猛地磕頭:“陛下……陛下!這沈氏雖然是奴才狗眼看中的,可買人確實是老爺吩咐的!奴才一個奴才,怎么敢自己辦這樣的事?老爺先看了沈氏好,才讓奴才無論如何一定把人買下,又吩咐奴才想法子讓沈家心甘情愿離京,奴才,才敢做出那些事,老爺都是知道的!” 理國伯一口血涌到喉嚨口。 顧六連磕了十幾個頭,又賭咒發誓:“若奴才有一個字撒謊,也叫奴才受……受盡千刀萬剮,永世不得超生!” “朕知道了?!被实勖?,“將顧六帶下去,關入天牢?!?/br> 顧六幾乎軟成一癱爛泥。 他被提著兩條腿拖走,口中發出細弱的聲音:“奴才的兒孫是無辜的……陛下,他們都不知情……” 皇帝又一一審過其余證人,每個人的證詞皆與沈相清、高莆、顧六三人相合。 “溫息倚勢逼人、縱奴強買良家婦女、逼良為賤、迫人遠走他鄉,罪名屬實!著禁軍封禁理國府,不許出入;溫息褫奪爵位,奪官入獄,待其余罪行查實,一同發落!” 他又命:“送證人各回家中,妥善安撫?!?/br> 幾個禁軍上前,摘下了理國伯——溫息——頭上冠帽,又剝去他身上伯爵官服。 他眼前發暈、雙目呆滯,血似乎全涌向了頭頂,渾身上下又麻又痛,動彈不得,連口中都說不出話。 他要完了。 他完了??! 理國公府……完了??! 安國公此刻才看向他,牢牢記住了他每一絲狼狽的細節。 這就是什么都不爭的下場!人為刀俎他為魚rou,旁人想要他什么時候死,他豈能再多活一刻鐘??! 舅兄啊舅兄,要怨,就只怨你兩邊不靠,只想做個墻頭草,今日才做了那“殺雞儆猴”的“雞”! 溫息被押送出去。 無人為他求情。 證人也全被帶出去了。 崔瑜站起身,與阿玨交換了一個暫且舒心的眼神。 接下來,還有彈劾,便不需他再出面。 “理國公府強仗祖上之功,目無法度、凌虐百姓,以致今日辜負太·祖之恩、祖宗之德,使沈氏含冤難訴、忍辱偷生、葬送性命,十八年才得沉冤,又如何不令朕痛心!” 皇帝掃視眾臣,尤其勛貴一列:“眾位愛卿,也需警醒自身,勿以自己位高權重便恣睢跋扈、藐視國朝律法、肆意妄為!朕,決不容許此等殘害百姓、罪孽深重之人再立于朝堂、安活于世間!” 諸臣皆行大禮,高呼陛下圣明。 皇帝命平身,便問眾臣:“還有何事啟奏?” “陛下!”張尚書出列跪拜,“臣斗膽:理國伯雖辜負圣恩、死不足惜,其母張氏亦有教子無方之罪,但求陛下念其已在古稀、年老之人,恐收押監禁,于性命有損;陛下尚未降罪,她若先于陛下之命身死,亦是有負陛下好生之德!還求陛下準其出府待罪,以免誤傷性命!” 言畢,他深深叩首。 皇帝便嘆言:“張愛卿所言,倒也有理?!?/br> “張氏雖教子無方,究竟年老,不必與理國公府眾人一同管禁,便由愛卿接出去罷?!彼?,“及溫息之妻何氏、其子之妻紀氏,亦可自回本家,聽候發落,但不許私攜財物潛逃,違者罪加一等!” 皇帝令太監:“去后宮請皇后選幾個女官,押送幾人歸家?!?/br> 想起皇后,他又嚴命:“著令禁軍,不得侮辱一切婦女!違者,軍法處置!” 滿朝又高呼陛下寬仁垂恩。 廣川子趁機出列,拜求道:“陛下,臣之長姐雖為溫息之妻,卻于沈家之事實不知情!還求陛下查實,準臣接長姐歸家和離——” “此事查實再議?!被实壑坏?,“若何氏果不知情,和離與否,便是你等家事,不必回稟于朕?!?/br> 廣川子忙叩謝圣恩! 安國公便有些進退兩難。 張家、何家都為自家女眷求了情,他嫁到溫家的可是自己親女兒,更該求一求!否則豈不是顯得他太沒人情! 可據他所知,都察院上折彈劾的不止理國公府,還有他與齊國侯等五人。只是他們的罪名只在家里奴才身上,多不過一個“約禁不力”之過,所以先不提起。也或許陛下發落了理國公府,殺了儆猴的“雞”,暫已覺得足夠。若他此時為明達出面—— 就在他猶疑的這幾瞬,都察院都御史已然出列。 “陛下,臣還有事啟奏?!碧K御史道,“沈氏之死,并不在理國公府,而是在安國公府,是溫息將沈氏相贈安國公,由其侍妾姚氏謀害至死。安國公亦有知情不報之罪?!?/br> “陛下,臣冤枉!” 安國公匆忙拜倒:“臣只知沈氏是內子賢惠選出,以為是買來的丫鬟,并不知其真實來歷!且殺害沈氏之人姚氏早已伏法,案件就在順天府決斷!臣……雖不修內宅,致使家中作出人命,但臣的確不曾知情不報,替溫息隱瞞罪責,還求陛下明鑒!” 齊國侯便也忙道:“陛下,男子娶妾納姬亦為世間常理。安國公夫人賢惠,以美姬相贈,安國公又不曾強買良民,怎會疑心這姬妾的來歷?自然是笑納。至于姚氏殺害沈氏,亦是女子常有的嫉妒之心,便要怪罪,也是安國公夫人管教姬妾不利之過,與安國公并無干系!” 亦有人幫腔說:“陛下,安國公既不知情,這便只是他內宅家事,于國朝律法無礙了。且既然殺人兇手早已伏法,想來,也不需再追究過甚?!?/br> 蘇御史便道:“除此之外,還有安國公府、齊國公府數家豪奴倚勢強買田地、勒索百姓之事,皆有實證!” …… 沈相清回到了宮外車上。 數九寒天未過,他卻出了一身的汗,連內里棉衣都濕透了。 先被毫無遮擋的冷風吹了一路上百丈遠,再進到溫暖緊閉的車內,他不由打了個寒噤。 “二哥,快喝姜湯!”沈老三塞給他一個碗,又小聲用氣音說,“這是淑人先預備下的?!?/br> 他又感覺,淑人好像沒有那么冷心。 沈相清接了碗一愣,卻沒立刻喝,而是趕著說:“淑人,成了!” 他這時才想起來笑,話音也歡欣雀躍:“那理國伯——溫息——當場就被拖出去下獄了——” “我知道?!奔o明遙輕輕地說,“我看見了?!?/br> 看見了理國伯是怎樣只著中衣、腳步踉蹌、面如死灰被押出宮外。 可他受的這點屈辱能算什么?還及不上娘當年遭受的百中之一! 沈相清忽然又不敢笑了。 “淑人……”動了動腿,他不安問,“你,不高興嗎?” “高興啊?!奔o明遙垂下眼簾,“但再高興,我娘就能回來嗎?” mama是因病早逝,她認了這是命。她不向命運抱怨。 可娘本不必被人強買、本不必被人謀害!這是人禍,并非虛無縹緲的“命”! 這是只要強權一念看開,就能避免的人禍。 “溫息只是下獄而已?!奔o明遙輕聲說,“就算他真死了,我娘也回不來了?!?/br> 沈相清重重垂下頭。 “是我、是我當年軟弱——” “二哥……淑人!”沈老三壯著膽子開了口,“淑人你可能有所不知,其實、其實我們上京來找人,都是二哥一個人的主意。大哥不敢來,我、我是為了分家的銀子,只有二哥,他是全心要來找jiejie!” 說著,他臉上早已滾熱,臊得想鉆進車底:“二哥都二十八了,去年也到二十七了,這么大年紀,總不肯娶妻,就是記著大jiejie的緣故。娘給二哥娶妻的錢,他全攢起來,都用在找大jiejie上了?!?/br> “淑人、淑人!”他求道,“你怨我、恨我、不認我,都是我該得的,可二哥對jiejie是真心的!” 車輪滾滾轉動,駛回崔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