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節
今日就是助弟妹報仇之日。 妻子仍在養身,他沒去驚擾。略用了幾口早點,提振精神,他便早早來至西院二門等待。 阿玨和弟妹也出來得很快。 弟妹的神色還算輕松,反而是阿玨愈見嚴肅。 “還從沒在這個時辰見過弟妹?!贝掼び行耐嫘?。 “是啊,早起可真不容易?!奔o明遙也笑,“等今日功成,明日我便睡到日上三竿!” “必不會耽誤了弟妹補眠!” 崔瑜揮手,帶兩人出發。 到大門的一路,他又反復叮囑:“阿玨,朝上你不必開口,我會盡量避免他們把話引到你們身上。弟妹也只需在宮門等待,除非實在無計可施,否則我不會讓你出面?!?/br> 畢竟是狀告弟妹嫡母的娘家。 “孝”字當頭,即便弟妹隱于人后,她也不可避免會受些非議。 雖然弟妹不在乎。這三天里,她往來宮中和廣宜公主府,親問沈家當年鄰居、學生,拜望沈父恩師同窗,毫不避人?!置鬟@些事,她可以全交給阿玨,以免自己太過顯眼。 她不怕讓世人知曉,是她在向嫡母娘家出手,為生母討還公道。 但即便弟妹不在意,他做兄長的,總不能任她自己撞得頭破血流。 “好姑娘,放心等著,信我就是?!鄙宪囍?,崔瑜又特別對紀明遙說,“你可千萬別自己跑去殿上!” “大哥,你也放心?!奔o明遙就笑,“我看著很像沖動的人嗎?” 想起弟妹當頭那一跪,她那日的神情,和她近日的舉動,崔瑜……搖了搖頭。 宮門轉瞬便至。 聽著百官上朝的腳步聲,紀明遙安靜坐在車里,沒有掀開車簾,看一看理當受到懲處的人。 沈相清和三弟便也一動不動,一同沉默等待。 后面裝滿證人的車內,亦然安靜無聲。 大明殿。 朝會初開,皇帝便直接發作。 “理國伯!”他冷聲問,“昨日都察院上折,彈劾你于十八年前強奪民女、逼人遠走他鄉,近年又有豪奴欺壓百姓、強買田地,種種亂法不軌、一折難書!可確有此事!” 理國伯渾身一抖。 他一夜沒睡,求人不得,自己倒也想了許多應對之語。 此時,他強裝鎮定,不向“親朋故友”多看一眼,抬步出列,拜回道:“陛下,請容臣分辨?!?/br> 掃向毫無動作的安國公、齊國侯等,皇帝命:“說?!?/br> “陛下,那沈氏之女原是兩家情愿買賣,并無逼迫?!崩韲┦字恋?,“看他家只余寡母孤兒,我心中不忍,特以三千兩銀買下沈氏,以資他家富足生活。至于逼迫沈家遠走他鄉,更是無稽之談!陛下!” “若臣真有心逼迫,又何需以重金買人!他家真遠走他鄉,都察院又是如何得知此事,上折彈劾?”他抬起頭,怒視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崔瑜,“這必是有人對臣心存怨恨,惡意歪曲構陷于臣??!” 皇帝抬手,示意崔瑜。 崔瑜大步出列,一禮道:“陛下,此事人證物證俱在,絕非構陷,傳人證上殿便知究竟!” “人證!”理國伯冷笑道,“既是十八年前的事,焉知這人證從何而來!” 他向陛下拱手,怒問崔瑜:“按都察院所說,我對沈家是威逼強買,既他們懼我之威,為何此時又敢上京來告?我又聽聞沈家之子現為游商,家資至少千兩,真是我府上逼迫,又豈能容他們在京逍遙!豈非兩相矛盾了!” “當年沈氏子年幼,不敢相抗國公府邸,被迫遠走;今他長為成人,尤記長姐,不甘屈辱,隱姓埋名上京來尋,可見到的竟只有長姐的牌位!”崔瑜字字心痛,“理國公府若非威逼,何需讓人背井離鄉躲去揚州?” “并非你府上良心尚存,不愿取沈家人性命!”他亦拱手向陛下,“是你們雖膽大包天,卻還知大周有綱紀律法,陛下在上,不敢當真逼死人命、留下把柄,又以為三千兩銀子能買斷沈家人的良心,所以疏忽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理國伯又只向陛下叩首。 “買賣奴婢,本是各家常見之事。當日買下沈氏,亦在衙門里簽過身契,合規合法!若只因臣心存不忍,出手大方了些,便斷定臣違法亂紀、敗壞德行,臣,雖死猶冤!” 他大聲哭道:“這沈氏原是紀——” “只論強買民女一事,理國伯勿需顧左右而言他!”崔瑜斷喝! “三千兩銀子,買一條人命,真是好大一筆錢,好大方的出手!”他亦向陛下俯身拜倒,“請陛下恕臣言辭不敬!” “崔愛卿,”皇帝準許,“但講無妨?!?/br> “多謝陛下?!贝掼まD向理國伯。 “那沈家雖非顯貴,卻原是世代讀書之家,沈氏祖父便為秀才,其父又于仁圣二年進學為增生,坐館教書,頗有功德,闔家平安親睦,卻只因當家人一死,便被強權逼迫,家人流散,鳴冤無門,豈不令人心驚!” “既三千兩能強買一條命,我只算你理國公府世代貴胄,你溫家的命比他沈家人的命貴十倍、貴百倍!” “理國伯!”崔瑜指向殿外,“現將你關入大牢,再抬三十萬銀子過來,買你兒女一條命,給人為奴為婢、任打任罵便放你自由,否則你今生一世休想安寧、闔家性命堪憂,——你可‘自愿’賣嗎!” 第84章 孩子 崔瑜的質問擲地有聲、振聾發聵——尖刻如刀。 ——三十萬兩買他兒女的一條命,為奴為婢、任打任罵,賣不賣! 他怎么能說出這種話……他怎么敢??! 理國伯額上青筋暴突,若非還在御前,他早已一拳砸過去——卻發現自己無可回答。 說“不賣”,也不能反駁這是利用權勢逼迫。 若說……“賣”,豈非更證明了他的確仗勢欺人,身處類似境地,連自己都不能反抗?且他怎么說得出口! “崔御史讓我不要‘顧左右而言他’,自己卻會東拉西扯!”理國伯只能反問,“不是在說沈家之事,為何要扯到我家兒女身上——” “理國伯?!贝藭r,皇帝開口,“你的孩子是孩子,人家的孩子,也是孩子?!?/br> 理國伯閉了閉眼。 他只能將額頭抵在大殿冰涼的磚石上,哀求道:“陛下——” “傳人證上殿吧?!被实巯旅?。 “傳人證上殿——” 數個太監飛跑出殿,至宮門尋人。 證人片刻即至。 殿中幾乎所有臣子,皆不禁側首看去。 崔瑜和理國伯自然也向后看。 最前是沈相清,他身旁是被繩子捆著雙手的顧六。后面還有七人,分別是沈家當年鄰居兩人;沈父同窗一人、學生兩人;還有當年在衙門辦理沈氏身契的小吏一人;沈家附近藥鋪掌柜一人——現已是須發花白年近七十的老翁了,因面圣,他未敢拄拐,只被旁邊兩人攙扶著進來;共是九人。 沒有紀明遙。 崔瑜著實心口一松。 九人入殿,皆只盯著足下,不敢向旁多看一眼。 待太監停下示意,九人便一同跪拜行禮,叩首高呼:“陛下萬歲!” “都平身吧,不必驚慌?!被实蹨芈暤?,“傳你幾人入殿,只為知曉當年真相,朕問什么,你們只答實話就好?!?/br> 九人便又叩首謝恩,稀稀落落站起來。 “誰是沈相清?”皇帝先問。 “陛下,草民便是沈相清!”他忙把頭壓得更低。 “當年理國公府買你長姐,是怎般情形?你不要怕累贅,從頭說來?!被实勖?。 “是!”沈相清深深呼吸。 他便說道:“仁圣三年,九月二十四日,草民的父親去世。那時草民的大哥十八歲、草民的長姐十四歲、草民十歲、還有二妹五歲、三弟才出生不久。草民的母親又因父親去得突然,且才生了三弟,身體不安,臥床不起?!?/br> “不過半個多月,才辦完父親的喪事,十月十五,忽有人來家里,找了大哥出去。大哥去了半天,回來就在娘床前哭,說理國公府的老爺看中了jiejie,要買jiejie走。出價足有三千兩銀子?!?/br> “草民一直記得,當天大哥和母親商議到深夜,最后說的是:再求求理國府的管家,能不能別買jiejie。家里今后雖然艱難些,可也沒到賣兒賣女的地步。國公府的老爺想買人,又不只缺jiejie一個。又怕jiejie生得太好了,國公府不肯放手,家里不肯,得罪了人,以后更難過。母親哭了一夜。因母親是從前、從前……治國公府的丫鬟,知道國公府的手段,所以比大哥更怕?!?/br> 在大明殿上、陛下面前,說起幾十年前因謀反抄家處斬的治國公府,沈相清到底懼怕。 稍停了停,沒人呵斥他,他方繼續說道:“可第二天,還沒等大哥出門求人,理國府的管家顧六就又來了。顧六直接見了母親,說他們老爺是誠心買人,光身價銀子就肯出三千兩,以后更是虧待不了jiejie。又夸jiejie是天仙一樣的模樣,只要家里舍得,就必然有大運道。母親求顧六開恩,說家里舍不得賣,求他再尋別家去。顧六笑了幾聲,沒答應就走了?!?/br> 事關jiejie的公道,他該用提著腦袋的心謹慎小心——可沈相清忍不住怒視顧六! 顧六深深彎著腰,冷汗已在腳下砸成一灘。 “草民等不知顧六是什么意思!”沈相清拼命保持聲音穩定,“家里怕了一會,大哥出去給母親買藥。但大哥回來,卻說掌柜的不給他賣藥了!” 那快七十的藥鋪掌柜“噗通”又跪下了。 皇帝便先問他:“高莆,當年你為何不肯再賣藥給沈家?” “回……回陛下……”高莆顫巍巍磕頭,“那天,突然有穿綢緞皮袍的管家來,說草民若再敢賣藥給沈家,就……理國府就讓草民,再做不成生意……” 他怕得掉淚:“草民人微力小,開一個藥鋪養活全家,實在不敢、不敢和國公府相抗,草民不是有意要害沈家……” 顧六到底兩腿一軟,癱在了地上。 理國伯早已將牙咬出血氣。 皇帝命:“送這老人家去偏殿歇息?!?/br> 兩個太監忙把人架起來出去。 皇帝命沈相清:“你繼續說?!?/br> “后來,大哥跑遍了城南,又跑去城北才買著藥?!鄙蛳嗲搴莺菽税涯?,“當天晚上開始,每隔一個半個時辰,就有人在墻角弄出動靜,裝鬼嚇人,全家都不敢睡?!?/br> “第三天,顧六沒來。大哥也不知能去哪尋人。第四天,家里一早起來發現,院門壞了,窗戶也壞了兩扇,連父親的牌位都不知道什么時候動了地方,西院林叔家孩子哭了一天,他家三條狗都被人勒死了?!彼K于哽咽,“jiejie就說、就說她愿意去理國府,讓大哥和娘不用為難了,家里也能過安生日子了……大哥和娘就松口了,說總歸都在京里,以后想jiejie了,還能求上門去見,jiejie便是正經嫁人,也沒有天天回家的理……” 崔玨輕輕擱筆。 這些話,他已于三日前全數知曉??稍俾犚淮?,仍有滿腔憤慨,不知從何消解。 他身旁的同僚王禮,第一次在他眼中看見風云翻涌。 他也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