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長久不提從前的事了,今日是與投緣的弟妹談起,她難免多說幾句:“咱們家以前是侯門之家,又是宰相、尚書府邸,幾輩子服侍的老人自然心高些??上Ч湃サ迷?,只剩他們兄弟互相扶持。我嫁過來的時候,大爺才是翰林院庶吉士,還無有品級,囑咐我和家里行事要慎而又慎,不許張揚自大,又單叮囑我,若奴才有不聽命的,不要管是幾輩子的老人,有過什么功勞,當罰就罰,一定要先立起威嚴?!?/br> 說起丈夫,她面上又有了笑,語氣也輕快了:“可我那時傻啊。大爺又是守孝三年考中了才娶的我,上次和他見都是四五年前了,說是十三四就定的親事,可二十才成親,哪兒還敢指望剩多少情分?他的話我不敢不聽,可我也不敢真罰到婆婆奶嬤嬤的兒子、他的奶嬤嬤的姊妹身上,又怕讓他知道家里亂,真是沒有一天心里能安靜下來?!?/br> 說到此處,孟安然紅了臉。 稍停一停,她才又說:“后來到底被他知道了,手把手教著我攆了幾個奴才,家里才算安生,我也有膽量了?!?/br> 聽了一回大哥與嫂子的愛情故事,紀明遙心里也甜滋滋的。 她給嫂子倒了杯茶,就勢也湊在嫂子身邊坐下,還想再問問家里的舊事,外面有人報:“大爺和二爺過來了?!?/br> “呦!”喝了一口弟妹倒的茶,孟安然笑道,“是不是阿玨知道你在這,來接你回去的?” 若只孟安然自己在房中,崔瑜回來,她早不起身迎了。 紀明遙也沒有出門迎崔玨的習慣。 但今次是兄弟兩個一起回來,妯娌倆也在一處,還不知彼此的行事,不免都裝一裝,就都站了起來。 “阿玨是來接弟妹回去?”孟安然笑問。 “是我有話想問弟妹,”崔瑜笑呵呵說,“本來想請弟妹過去,聽見人在你這,我們就一起過來了?!?/br> “是什么話?”孟安然把人往里請。 崔瑜只笑不答。 待弟妹安坐,服侍的人都退出去,他才先與自己夫人說明淑妃與廣宜公主之事。 他夫妻二人離得很近,都沒注意別處,紀明遙便也向崔玨探身,拽他的袖子,用口型問:“大哥要問我什么話?” 嗨呀,還要她問! 崔玨將身體移向夫人。 他輕聲說:“是因你在家里,家中才有機會提前得知陛下之意,所以大哥也想知道你的看法?!?/br> 她的看法? 紀明遙向他確認:“真的要我說嗎?” “都是——”望著夫人的眼睛,崔玨誠懇說,“都是一家人,夫人但說無妨?!?/br> “或許我的看法與你們大相徑庭呢?!奔o明遙垂下眼眸。 而且,真的是一家人了嗎? “夫人胸有丘壑、洞明時局,即便看法態度皆與我不同,我也想從夫人身上有所學習?!贝瞢k認真道。 嗯……這話說得可真好聽。 紀明遙便抬頭看他,玩笑說:“那就讓二爺學學?” 夫人高興了。 崔玨也不禁揚起唇角。 “咳咳!”崔瑜清清嗓子,“嗯嗯!” 兩人飛一般分開。 弟妹兩頰飛紅,垂首不言,崔瑜便不多看,只看著自己兄弟,笑問:“你與弟妹都說清楚了?” 崔玨問:“夫人?” “大哥,”紀明遙站起身,問崔瑜,“我當真說什么都可以?” 崔瑜忙也站起來,對她垂首一揖,笑道:“請弟妹暢所欲言!” “那我想先問,”紀明遙直接說,“大哥與二爺究竟是支持立嫡,還是反對淑妃立后?” 被問到的兩人不禁相視。 “請弟妹詳說此中區別?!贝掼さ?。 “我與大哥一直不曾參與其中,立后又是近日才提,所以還并未十分細想?!贝瞢k又在其后補充。 崔瑜多看了兄弟幾眼,也忙笑道:“正如阿玨所說。所以先請弟妹解惑?!?/br> 紀明遙忽略兩兄弟的眉眼官司,只說正事:“大哥和二爺不愿見淑妃立后,無非是因現今只有六殿下是嫡子,若淑妃娘娘得以立后,秦王與二殿下、四殿下、七殿下便皆為中宮嫡出,元后所出的六殿下便再無立嗣之可能了?!?/br> “正是此話!”崔瑜忙道。 “但陛下是決心要立秦王,又尚不愿與群臣太過為難,所以才想出此等迂回之法?!奔o明遙說,“元后所出為嫡,繼后所出亦為嫡,先立后再立嗣,更是名正言順,再無可置疑?!?/br> “而立后,是陛下家事?!彼龔娬{。 “這道理我與阿玨亦懂得?!贝掼@道,“弟妹著重說陛下已在退讓,是以為此事不可阻攔嗎?” “自然不可阻攔了?!奔o明遙笑。 她看向崔玨:“今早我便與二爺提起過,陛下并非軟弱無能的君主?,F下我更要再說,陛下更非連皇后都不能自己擇立的傀儡之君。昔年高宗立武皇,武皇曾為太宗才人;真宗繼立章獻明肅皇后,劉后更為民間二嫁之女;宣帝亦有“故劍情深”之典流傳??梢姷弁踔募榷?,便無人可以阻攔。何況淑妃娘娘正經宮人出身,與陛下相伴二十余年,生育四子兩女,多年來侍上恭謹、待下慈和,從未聽聞有何劣跡,又如何能攔?” “但這也只是我一人之言?!?/br> 紀明遙笑道:“是大哥與二爺讓我說的,你們若不贊同,也請別教導我?!?/br> 她過來是和嫂子說明天出門的,不是來上課的哇! 崔玨不能從夫人身上移走分毫目光。 借古鑒今時,夫人語氣依然平和柔軟,雙目中卻迸發出比窗外日光還耀目的神采。 可說完之后,那神采也迅速淡了下去,便如日光隱在青山深潭之外,再也看不見了。 “弟妹……請坐,請坐!”崔瑜上前三步,躬身相請。 紀明遙看看崔玨,坐下了:“大哥不必如此……” “弟妹一席話,真如撥云見月,拂去了我心中迷霧?!贝掼ばΦ?,“分明這些道理自己也都懂得,卻迂腐自守,不肯理清其中利害?!?/br> “大哥是有文人的清高之氣?!奔o明遙只能說。 其實皇帝立誰做太子,都不影響崔家的利益。不似安國公府等勛貴之家天然便為聯盟,若想重振昔日榮光,再得手握權柄,自然要擁立齊國侯之姊、先皇后所出的六皇子。若崔家一心媚上,只圖高位,只需贊同皇帝就好,完全不必要為六皇子可惜。 “身在名利場中,還何談清高二字?!贝掼u頭一笑。 他并未表態今后會如何,紀明遙也沒有追問。 出來很久了,她想回自己屋里躺著去了。 今天能量消耗過度,明天還要出門,得早點睡…… 可就在她想找個機會告辭的時候,孟安然突然開了口。 “但六殿下畢竟是元后之子啊?!彼虼絾?,“我是不如弟妹對朝局了解甚深,我只覺得,若叫侍妾之子越過元后之子立嗣,元后與六殿下豈不可憐嗎?” …… 京郊。 紀明達已經在陪嫁莊子里一整個下午了。 她沒見莊子上的管事,也沒去查看田莊各處,只獨自躺在草草收拾出來的臥房床里,看丫鬟婆子們忙碌擺設東西,心里不斷回憶著她的夢,思索著她從夢到將來至今日的生活。 她沒有走錯任何一步。 但一切似乎都與她的目的背道而馳。 為什么? 溫從陽真似瘋了一般!這樣的人,究竟將來是如何立功封將?是她教得不對嗎? 她現在看著這個人的臉就惡心—— 紀明達一日未進水米,此時也只能干嘔。 王嬤嬤忙跑過來服侍??醋约夜媚棠棠樕n白雙目發紅,眼里蓄滿了淚水卻忍著不肯落下,她自己先忍不住哭了,哀哀說:“奶奶也不肯請太醫,只要往這里過來,可真有個意外,叫我怎么過得去呢!奶奶的月事才來過十天,也不像是有喜了——” “不是有喜?!奔o明達緩緩躺回去,“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br> “我就是在京里太悶了,”她說,“出來散幾日就好?!?/br> 王嬤嬤只得自己擦了淚,又攢出笑,問:“方才廚上說,晚飯已做好了,奶奶便沒胃口,好歹也吃上些,這莊子上出的瓜菜最好,從前在家里,奶奶最喜歡了?!?/br> 是啊。 紀明達坐了起來。 這是母親的陪嫁莊子,因她愛吃那一眼泉旁邊出的蔬果,所以給了她陪嫁。 娘……還是疼愛她的。 她也該看看這莊子。 讓人把飯擺去堂屋,她下床整理衣襟,重梳發髻,說:“我記著旁邊莊子也是太太的。在這多住幾日,索性把那個莊子也看了,回去和太太說,就不必再來這里費事了?!?/br> 半晌沒人答話。 紀明達疑惑轉身,看向自己的乳母。 “奶奶……”王嬤嬤只得開了口,“下午有人問出來,旁邊那個莊子,太太已經給了二姑娘了?!?/br> “什么?!” 紀明達霍然起身。 她想再問清楚些,卻說不出一個字。 她眼前開始發黑。 第44章 應有的尊重 栽落之前,紀明達被七手八腳扶住。 王嬤嬤嚇得魂都要飛走了,有好一會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用手拼命比劃著,引著眾人把姑奶奶放到床上。 她到底四十來歲人了,服侍姑奶奶十八年,一邊捂著心口怕自己也栽倒,一邊已經想到:“奶奶這是一天沒吃飯,又奔波這么遠勞累著的!快去把人參切幾片來給奶奶含著!” 這京外一時也抓不著個好大夫,幸好帶了參! 大丫頭忙去開了參匣,也不管薄厚,趕緊切了一片來放在奶奶嘴里。王嬤嬤又親手給奶奶喂了兩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