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她忙扶住大奶奶另一側,彎腰笑道:“還有半刻鐘才到時辰呢!大奶奶放心,一點都不晚!” “那就好?!奔o明達稍停,看了看自己身上無有不妥之處,才又問,“族里來人了嗎,還是只咱們自家人?” “老太太、老爺和太太怎么會委屈大奶奶今日就見外人?”顧嬤嬤忙笑說,“就只有自家人?!?/br> “族中還有二堂叔、三堂叔幾位,都是近親的長輩,怎么能說委屈?!奔o明達端方笑道。 從垂花門走過兩重院落,她一眼也沒看何夫人的陪房李橋家的。李橋媳婦幾次想湊上去奉承,卻根本找不到時機。他們的新大奶奶就像水潑不進一樣,每次她要開口前,都先叫了別人說話,時間又掐得正正好,竟還沒叫除她之外的人覺得是故意冷落。 她心里著急,忙看大爺。 可這等時候,大爺竟在走神,也根本沒留意到她的求助??! 李橋媳婦的心就像在油鍋上一樣。 如蕙和大爺到底算怎么回事? 從去年臘月到現在,快兩個月了,孩子竟連家也沒回過一次,她過去看,如蕙又不讓她多坐就攆她走!孩子自小就孝順,除了非要留在大爺身邊之外,從來沒有違拗過爹娘的! 可憐她的女兒,為給大爺擋災廢了右手,現在又不知前程—— 新大奶奶面前,容不得奴才放肆,李橋家的就算是太太的陪房,也不敢在這時候就得罪大奶奶。 行到老太太正房前,又是家里的姑娘出來迎。 溫從淑今年十二,已有了幾分大姑娘的模樣。 她穿一件淡粉的宮緞銀鼠襖,梳著雙螺髻,與溫從陽有七分相似的圓潤白皙面龐上都是笑意,甜甜叫了一聲:“嫂子,哥哥!” “從淑!”紀明達連忙見禮。 雖然是親表姐妹,但今日畢竟是她新婦敬茶,能讓夫家meimei出來相迎,可見外祖母和舅母著意給她體面。 溫從陽也已回神,回meimei一聲:“外面冷,快進去吧?!?/br> 溫從淑便又一笑,先走了進去。 紀明達離開兩個嬤嬤,與溫從陽并肩入內。 新婦端莊整肅,款步行來,神情姿態無可挑剔。 張老夫人與理國伯夫婦先是相視而笑,便看見溫從陽走在新婦身邊,雖然仍是青年俊俏公子,卻被襯得幾乎沒了形狀…… 不待母親與妻子怎樣,理國伯已沉了臉。 昨日好像長進了,這才成婚第一天,就又成了原樣! 怕他在這時候教訓兒子,何夫人忙說:“以后就有明達教導他了,遲早都能改正過來?!?/br> 大姑娘——她的兒媳婦——可是文武全才,不但詩文比男人不差,連騎馬射箭打馬球都帶著小姑娘們贏過男人,還愁不能教從陽上進?二姑娘嫁進來,怕不是只會更引從陽胡鬧! 都是一家人,這話并沒著意放輕聲音,紀明達與溫從陽自然都聽到了。 溫從陽只能深深吸氣,掩蓋瞬間涌上來的煩躁——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紀明達是jiejie,又樣樣學得好,所以她教導他,他不想聽,人人都說是他不好,連爹娘和祖母都一樣!現在她占了妻子的名分,更能一輩子名正言順“勸導”他! 連顧嬤嬤和那些奴才都知道,討好紀明達比奉承他要緊得多! 敬茶自然沒有人難為紀明達。 一家子不用太避諱,禮畢,便一同在張老夫人房中用早飯。 雖然長輩們都不叫她服侍,但紀明達堅持侍奉過太婆婆和婆婆各三筷,才坐下一起用飯。 張老夫人與理國伯心疼她懂事,理國伯更看兒子不順眼,何夫人卻喜歡得很。 她又想,果然是大姑娘才好,若是二姑娘,怕不是老太太才說一聲不要她服侍,她人就已經在椅子上坐好等吃了! 用完飯,理國伯不好久待,向母親告辭出去。 張老夫人便叫兩個心肝寶貝一人坐了一邊,笑問外孫女:“你見過院子里的人沒有?那都是我和你太太挑的,也難保有偷懶藏jian的。你覺得誰不好只管說,再給你選合心的?!?/br> “我早起已見了一回,現下只覺得個個都是好的,多謝老太太和太太替我們cao心了?!?/br> 紀明達說話滴水不漏,又笑向何夫人致意。 何夫人越發地高興了。 她才要說讓新兒媳婦多管教管教兒子,給他這野馬好好地緊緊籠頭,也好讓老爺高興,便見兒媳稍稍顰了眉,疑問說:“只是我看,從前服侍在大爺身邊的丫頭少了一個。我記著大爺房里只屬她最得用,從前一應事都是她管,還想找她好好問一問,人卻不見?!?/br> 紀明達賠笑看著外祖母,又看舅母,問:“她似乎是……太太陪房家的孩子,難道,人已經放出去了嗎?” 何夫人半張開嘴又忙合上。 她怎么忘了……不是……怎么這就提起了這一茬?。?! 從陽真是……那就是一個丫頭,讓她過去伺候能怎地?好過現在難堪! 她那些僥幸的想頭全飛了,更沒了主意,只看婆母是如何說。 張老夫人摟著外孫女的手也不動了,轉頭看孫子。 溫從陽渾身發僵。 從如蕙jiejie懷孕以來,他想過很多次,若被發現、若被長輩們和紀明達逼著如蕙jiejie打掉孩子,避著攆她走,他該怎么據理力爭,該怎么迎著這些人的怒火,擋在如蕙jiejie身前。 他也覺得到剛才為止他都做得很好。 院里雖然有人猜出了什么,可沒人敢往上說,不但都裝不知道,還有好幾個人向如蕙jiejie賣好。老爺太太和老太太更沒聽見一點風聲,也沒起疑心。 但現在,他迎著滿屋人的目光站了起來,腦中卻只有一片空白。 被紀明達疑惑卻微笑地看著,他幾乎說不出一句話。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才聽見自己開口:“如蕙jiejie她……病了,我讓她歇著去了?!?/br> “病了?”紀明達又看外祖母和舅母,笑問,“病了……請大夫了嗎?大爺也沒先同我說,這倒像我不體貼人了?!?/br> 她心里開始有些不安。 外祖母和舅母真的不知道嗎? 一家住著,理國府就這幾個人,溫從陽又是她們最疼的孫子兒子……想想也是,這么大的事,怎么會真的不知? “請……請了?!睖貜年栠o雙拳,又坐了回去,不知道自己是哭還是在笑。 他說:“一個丫頭,不必jiejie費心,我便沒說?!?/br> “是啊……是??!一個丫頭罷了!”婆母一直不說話,何夫人忍不住了,想把這事趕緊先翻篇。 她緊張笑著,和紀明達說:“如今你嫁進來了,你們房里自然是你做奶奶的說了算,哪用問一個丫頭?等她好了,自然還叫她伺候你,現在可別把你過了病氣!” 還是等她先弄明白如蕙到底怎么了,處置完再告訴她的好!從淑可還在這呢,小姑娘怎么聽得這個! 紀明達的心涼下去。 她想到了母親的話。 那還是一年前,她才經過噩夢,一心要嫁溫從陽。娘和她說,舅母有些左性,她脾氣傲,有些事忍不得。那時她卻覺得只是娘偏心二meimei的借口。她說,舅母一向最疼她,怎么會難為她? 可……娘果然是對的。 做外甥女和做兒媳婦不一樣,做舅母和做婆婆,又哪里一樣呢。 那外祖母呢?外祖母……也是這樣嗎? 紀明達也站了起來,離開太婆婆的懷抱。 她身子在抖,對婆婆垂下頭,卻堅持說:“我……既嫁給大爺,自是該處處以大爺為要。我與大爺……從前不算親近,定親后,一直心中不安,早便想好過來后一定要多多請教于她。且她既是多年服侍大爺有功的人,我也該賞。還是快再到太醫院請個好太醫來,診明白她究竟是什么病,不但于我有益,想來大爺亦能安心?!?/br> 兒媳婦這一大篇話情理俱占,讓何夫人真不知該怎么再駁回。 溫從陽向前半步,離紀明達近了些,才要勸她……求她……一直未曾開口的張老夫人動了。 她先說:“李橋家的?你帶人把大姑娘送回去?!?/br> 李橋媳婦當地一跪,已經淚流滿面:“老太太!” “不去?”張老夫人手指了指,示意自己的人,“那先帶她走,隨便找個地方等著?!?/br> 從上了五十歲,到如今快二十年,除了給姑太太和大爺大奶奶挑人,老太太就沒再管過一件下人的小事,全是交給太太。今日卻又為大爺大奶奶發話,可見是要認真管一管了。 怕全家遭殃,李橋家的沒有掙扎,被帶了下去。 溫從淑也被奶娘丫鬟送走。 何夫人也站了起來,看兒子跪在婆母膝前,抱著婆母的雙腿哭。 婆母卻不看孫子,只對她說:“去請個嘴上嚴的大夫來?!?/br> 看陽兒這反應……只怕她與媳婦為讓他順順當當成親,才有意忽略、也一直沒管的那件事,已經……哎,已經出了大差錯。 張老夫人一手握住外孫女,一手輕輕摸著孫子的腦袋,說:“你不愿意,就只能叫你老子回來了?!?/br> 溫從陽止住了哭聲。 …… 大夫說:“這位姑娘已有孕三個月余——” 他本想說恭喜,可看滿屋坐著的一位老太太,還有站著的一位太太、一位小爺、一位奶奶和許多丫鬟媳婦的神色……他趕緊交代了病人的情況就閉上嘴。 大夫被送了出去。 李如蕙滑下床,當著太太跪下。 溫從陽直挺挺跪在她前面。 他雙目通紅,兩腮咬得緊緊的,看向母親和祖母。 紀明達站在外祖母……太婆婆身邊,看著這一家子。 李如蕙果然是有了孩子,在她猜測之中,若非如此,她為什么不敢來見她。一個丫頭,難道不想要名分? 溫從陽會怎樣護著這個丫鬟,她也想象得到。 她并不為這兩個人有任何吃醋傷心。 他們原不配。 她只是……只是想不到,外祖母和婆婆即便縱容他婚前和丫頭胡鬧,便不勒令他們注意些,別弄出孩子嗎?! 張老夫人也想不到,孫子竟然胡鬧到了這等地步,竟然讓這丫頭先懷上了孩子! 她還以為,經過一遭打,他學懂事了些,起碼能有些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