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明達和老太太說的絕對比與她說的更多,不然,老太太不會同意讓她嫁給從陽。 攥了攥什么都沒有的手心,溫夫人只問:“你真的想好了?” “自然是想好了的!”紀明達立刻就回答,還說,“只要娘同意,舅舅家里一定也高興,大家都歡喜!” 有一瞬間,溫夫人真想甩手就走,再也不管女兒的事! 但成婚是女人一輩子的事。老太太的心思她懶得多猜,可明達究竟還小,或許她今日堅定了決心以為自己能行,將來的幾十年里,卻會一直為年輕沖動的這一日后悔…… 溫夫人又強忍了怒火,苦口婆心說道:“娘是不知道,你為何又突然覺得舅舅家好了,可舅舅家與你著實不合適,娘不會害你!” 她靠近女兒,說著掏心掏肺的話:“不說別的,只說你舅母……她性子有些左,明遙還罷了,你脾氣傲,真和她做了婆媳,有些事,你如何忍得?” 紀明達怔了一會,緩緩說道:“我知道娘疼二meimei……可娘也別為疼她,就說我不好……” 她半偏過臉,又說:“舅母又哪里是不講理的人?姊妹里舅母一向最疼我……怎么會為難我呢?” 溫夫人瞪著女兒。 才短短三兩天,女兒竟似變得她不再認識。 “你還記得你和明遙是親姐妹……”張了張嘴,她問,“你一意要嫁,就沒想過從陽愿不愿意娶嗎?你想沒想過以后還怎么和明遙見面——” 這話也徹底激起了紀明達的氣性。 她一把掀開錦被:“娘,我也總不明白,我哪里比不上二meimei了!有我,溫從陽還不足么!” 她半跪半坐著,手放在身側,腰背挺得筆直,語速極快:“再有,我不信娘看不出來,二meimei只是遵從娘的話才和溫從陽相處!別說從前二meimei總躲著他,不與他說話,就算去年開始,二meimei私下哪有一句提過他?娘和二meimei那般親近,常日作伴,娘就說一說,二meimei可有一次主動要見他嗎?娘不愿意,別找托辭,直說就是了!” 她眼角泛紅,定定看著母親。 溫夫人也紅著眼睛,看向女兒:“你……是怨我……覺得我更疼明遙,不疼你?” 紀明達嘴唇動了動,沒有回答。 溫夫人卻已經知道了答案。 不知為何,她突然想笑,也就笑了兩聲,說:“明達,你不是不知道,當年是老太太要抱你過來,不是我送來的……我養著明遙,是她姨娘沒了,我不管,還有誰管?孩子是你父親和人生的——” 她猛然止住話。 ——在老太太院里,即便屋里沒有別人,她和親生的女兒說話,也不得不顧著老太太! 勉強定了定神,溫夫人轉身離開,沒有再去正房與婆母告辭。 紀明達怔在床上。 一股陌生的情緒絲絲縷縷、密密麻麻纏繞上她心頭。 是后悔嗎? 她還沒來得及細想,房門響動,是徐老夫人進來了。 “老太太!”紀明達立刻找回了主心骨。 她撲到祖母溫暖的懷里,想和祖母細細說一說與母親的爭吵。但不必她開口,徐老夫人已經笑道:“母女哪有隔夜的仇呢?” 順著孫女烏黑的長發,她篤定說道:“你娘最疼你,不會因這個真生你的氣,過兩日一定就好了?!?/br> 祖母的聲音慈祥又溫和,迅速平定了紀明達愧疚的心。 可母親的話……她也并不是全沒聽進去。 想到婚事,想到崔家、溫家、崔玨、溫從陽,想到二meimei……想到將來……紀明達又覺得不安。 她問祖母:“終究兩家議好是二meimei和溫從陽……都快過定了,我……我卻要了這婚事去,我——” “你是長姐,她是meimei,長幼有序,她本便該敬你,”徐老夫人的聲音變冷,語氣也硬了不少,“何況你是你娘生的,她是姨娘養的,她如何比得你!再叫你爹娘找個人家發嫁就是了!” 她說:“安國公府的女兒還怕嫁不出去么!托生成紀家人,已經是她幾世修來的福氣!” 祖母因嫡庶不高興時,紀明達從來不敢多話。 她安靜俯在祖母膝上,又想到了母親失望、傷心的神情…… 紀明達動了動,把臉埋住。 她沒與娘說夢見了溫從陽將來會立功封將,就是怕娘覺得她是貪圖富貴虛榮,人品有瑕,辜負了先生和長輩們多年的教導。 可娘還是對她失望了。 徐老夫人拍了怕紀明達的背,叫人進來服侍。 紀明達讓自己放輕松些,別多心。 祖母的話總是對的。 過一兩日,娘……一定就不生氣了。 …… 陪了孫女半個時辰,徐老夫人讓她好生歇著,自己出門,到院里走了走。 今日天氣也不錯。 三天前,她看見園中蒔云亭旁的玉蘭要開敗了,還想著這兩日再去賞一賞。但明達還不能出門,她也懶怠只和丫頭婆子們去賞花,再過兩三日再去,只怕就無甚可賞了。 但鮮花而已,哪年哪月沒有?倒也不值得可惜。 回到房中,徐老夫人吩咐人緊盯著正院跟熙和院的動靜,閉目小寐。 心中想著事,她并沒睡著。 兩刻鐘后,她睜眼要茶,一直在旁等候的心服大丫鬟琉璃早預備好冷熱合適的茶水奉上。 見老太太神色尚好,琉璃心里掂量了一會,笑問道:“看來,咱們府上還是要先辦大姑娘的喜事?” “那是自然了!”徐老夫人瞅她一眼,“不先辦她的,還先辦別人的?你怎么糊涂了!” “不瞞老太太,我是真糊涂了!” 琉璃忙數著溫從陽的種種不長進:“溫大爺叫理國公府的老太太和舅太太縱過了頭兒,到十歲上還沒正經上過一天學,還是舅老爺強壓著,才念了幾年書。就這樣,逢年過節,他也連個燈謎都做不出來呢!要說溫家和咱們家一樣,也是武勛世家,可溫大爺更稱不上弓馬嫻熟……這怎么般配得上大姑娘?還請老太太替我解惑?!?/br> 徐老夫人卻贊同道:“你說得不錯。他是般配不上。得虧理國伯就他一個兒子,以后也就是承個爵位,在家里混吃等死的命?!?/br> 琉璃不插話,專等老太太接著說。 “但話又說回來了,”徐老夫人道,“理國公府好歹還有兩代爵位。你大姑娘嫁過去就是國公府的當家奶奶,將來還少不了一個子爵夫人的誥命,她的孩子也能承蔭。溫家雖比不上咱家,也算家世好的了?!?/br> 且明達的夢雖然離奇,也沒甚根據,但理國公府在軍中各處人脈仍有不少,若溫從陽哪日真有了上進的心思,做事也不算很出格,溫家便不成,再加上紀家,怎么都能送他一個不錯的前程。 再想一想,徐老夫人更覺得這門婚倒也還算不錯:“溫家知道是你大姑娘嫁,還不樂瘋了捧著她?不像那個崔玨小子,只會冷著臉,對你大姑娘也不熱絡,和誰欠了他似的!” 真嫁了費力求來的崔玨,得是明達順著他,反不如下嫁回溫家日子順心。 或許就是明達說的,她從前就覺得跟崔玨合不來,這回便是老天降恩,給她的警示呢? 老太太都說到這份上了,琉璃也只能忙贊道:“還是老太太想得周道?!?/br> 徐老夫人心中得意,笑道:“我只有你大姑娘這一個嫡親的孫女,自然要處處為她考慮周全。不似你太太,放著親女兒不疼,反把別個護在手心,還為她給婆母使臉色,又傷了親女兒的心!” 她說著又生氣,重重放下茶杯。 琉璃忙要勸,徐老夫人已思量過利弊,擺手道:“看她多年孝順,今日我不與她計較?!?/br> …… 上午過去了一半,紀明遙終于等回了太太。 太太……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紀明遙沒有猜測在安慶堂發生了什么事,只連忙扶溫夫人坐下。她也沒親手捧茶遞手帕——這些事素月銀月她們做得比她好得多,她何必班門弄斧。 她只是在溫夫人怔怔坐下后,也側身坐在一旁,安靜地陪伴。 溫夫人愣了片刻,沒有接茶,只接過溫熱濕潤的棉巾,擦了擦手和臉。 她心里翻騰著,看一會明遙,又移開眼神…… 這般反復幾次,她在袖子下狠狠掐住自己的虎口,轉向明遙。 “和我說說……”溫夫人想對明遙笑一笑,偏著實笑不出來。 她也不敢想自己現在的神情有多難看,只能盡力放柔聲音:“你心里,是怎么看從陽的?” 她急急補充:“你照實說,不用顧著我,更不必顧著溫家……只說從陽在你心里是怎么樣——” 第8章 羨慕與愧疚 溫從陽在紀明遙心里是什么樣? ——在不同的年齡,不同的階段,紀明遙會給出不同的答案。 十歲之前,紀明遙對溫從陽只有一種感覺,那就是,“羨慕”。 羨慕他可以直到十歲才上學,就算上學兩年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也是常態,不會因為沒完成功課被先生打手板,更不會因為哪一項技能在姐妹們里最差被徐老夫人嘲諷……雖然他也會被紀明達尋機捉住好心教導,勸說上進,但他不想聽可以回溫家!她不能! 還羨慕他是個本時代的男子,可以自由自在地出門,去任何地方。 羨慕他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一輩子無憂無慮地活著。 更羨慕他有娘和爹。 天殺的!怎么會有人的人生如此完美順遂,毫無瑕疵! 到了十歲——那時溫從陽十二歲了,察覺到溫從陽對她朦朧初開的情意,紀明遙只覺得煩。 很煩。 還有很累。 這時代婚事基本都是父母之命,尤其對她來說,完全沒有自己選擇的余地。他在家里受盡寵愛,萬事不愁,又是男子,唯一的親meimei與他是同父同母,年紀還比他小得多……紀明遙沒把從小看著長大的熊孩子想得太壞,只是認為,或許他是真的不懂吧,以她的身份和處境,他對她產生情愫還不加遮掩,只會給她帶來困擾和麻煩。 她“躲”了他三四年。 她不單獨見他,不與他閑談游戲,更不收他在“表兄妹”范圍之外的禮物。 因他是表哥,是太太在娘家唯一的親侄子,太太很看重他,她還不好把關系鬧得太僵。 她怕太太不喜歡,怕讓太太在娘家為難,也不愿意理國伯夫人和徐老夫人說些什么,只能小心翼翼維持一條界限。 他為她的客氣疏離露出“傷心難過”的神色時,她心里更是只有“抓狂”這一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