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我決定接受他的提議,但是暫不使用固定模板的提問方式,而是以他自己習慣的行文方式來交流。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我也會留心收集他的信息,確定他的困擾所在,幫助他尋找原因和解決方法。 確定好后,我回復他我的決定。 我仍然要先采集他的個人信息,同時在保密協議中更改個別條款,說明是郵件咨詢,且保證他發送給我的郵件內容我都會加密,最大限度地確保隱私安全。 他需要在我每次回復郵件之前支付一筆費用。我們最好是定期通信,比如一周一次。 如果他能同意這些,我們就可以正式地建立咨詢關系了。 又過了幾天,我才再次收到他的回復。 他同意了。 這同意來之不易,經過了幾天時間。 他告訴了我身份信息。 江斌,男性,26歲,本科學歷。尚還年輕,但也不是剛入社會的年紀了。我距離電腦對面的這個男人,又近了一些。雖然他的輪廓依舊模糊,好似藏在霧中。 接下來的兩周,我對他的了解有所增進。 我詢問他因何煩惱,他的家庭情況如何,工作如何。 他給我的回復有所側重,有所選擇。 對于家庭情況,他說得簡略,只說父母健在,父親是一名會計,母親從事教師職業。 他對于自己的工作也沒有太過詳細的介紹,只說是一個普通的打工仔。 剩下的郵件內容,又都是一些片段式的語言,他仿佛沒有能力用總結性的詞句把自己的情況有條理地講述清楚。 但也存在另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在語言上也習慣性地躲藏,你能夠看到他對自己心情的描繪,或者是一段隱晦的比喻,但卻無法從中看到他對現實情況的直接闡述。 他好像想講些什么,但又不愿被人聽到。 比如在第一次的咨詢郵件里他告訴我: “她又出現了,她總是出現在我周圍逡巡,我的頭很痛。 “不管她是不是有意的,哪怕她只是出現在我的視線范圍內,只是背對著我,都能扼住我的喉嚨。 “我感到頭痛……” 又像是他在第二封郵件里寫到的: “或許我應該離開這里,我不知道,甚至僅僅想到離開這件事,也會讓我頭痛。我可能就要擱淺在這里,一如往常?!?/br> 這是一個不容易的個案,這是我在嘗試與他交流以后的初步感覺。 我還不能確定他的精神狀態是否正常,雖然在他給我提供的個人信息里寫到無精神病史,也無精神疾病服藥史。但我仍不能判斷,他的行文究竟是反映了他飄忽的精神狀態,抑或僅僅是一種隱喻的表達。 我也試圖在給他的回信中理清那些詞匯在現實中是什么含義,比如他說的“她”是指誰,為什么會頭痛,還有“她”為什么能夠在任何場合扼住他的喉嚨? 他告訴我,“她”是自己在工作場合里,每天會碰到的一個人。 頭痛是因為感覺到“她”的存在,“她”對于自己就好像是威脅一般,能夠產生讓自己呼吸不暢,被扼住喉嚨的感受。 雖然他的解釋還是沒有把事情講明,但在這樣一步步的推進下,我多少從中分辨了一些現實情況。他說的是被扼住喉嚨的感受,并不是她做了這個動作,只是他自發的一種感覺。 下一步,我需要確定他的現實檢驗能力有沒有問題,同時表達出我盡量共情他呼吸不暢、頭痛難忍的那種困境,以及幫助他尋找原因,詢問為何會被擱淺,是否可以離開等。 我預計,這種朦朦朧朧、來來回回的寫信和確認,將會持續較長一段時間。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他就像一條游魚,潛在深海。 我看不清他的全貌,但能從海里傳來的只言片語中,聽到他的聲音,維持著微弱的聯系。 我詢問他,除了那個“她”以外,身邊有沒有其他的人呢? 他說有,但不重要。 他平時不注意其他人,其他人也不注意他。 看他的意思,不被注意的時候,似乎是好的,平靜的,而當他注意到某人,或者某人注意到他時,則是不好的開端,就像他現在這樣,陷入煩惱。 我遠遠地看見了一條魚,他的模樣和體形,與其他魚類都不同。 其他魚群從他的身邊搖曳而過,互不理睬,也不干涉。 而他只是靜靜地沉在海底,不想前進,也沒有目的。 仿佛他是世間這一種類的唯一一個,再沒有他的同類,他也不準備去尋找誰。就是這樣一個生活在塵世中,卻又像隱形者一般的存在。 很普通,也有著自己的故事。 我就這樣隨著他在海里潛著,偶爾從他的只言片語中了解他對于事物的看法。 我特地問他是否有伴侶。 他說那是不適合他的。 這再一次印證了我的感覺,盡管我不知道他是不需要,還是沒有能力。 看起來他已經適應目前的生活方式,眼下的苦惱,只有那個“她”的問題。 那就試著從“她”開始深入吧。 我設想好了下一次詢問的方向,等待著他新的來信。 三 當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我很確信這是一個夢,因為我見到了一個人,而我從不認識這個人。 他一出現在我眼前,就和我說話了。好像認識我,很自然。 我知道他在對我說話,但我沒有看到他張口。就像是電影旁白一般,我看著畫面,耳朵里傳進他的聲音。 畫面很黑,像是在一間沒有開燈的房間里。 在適應了這個幾乎沒有光線的暗室后,我看到了一個人影。那人影穿著一身素凈的白衣,在這黑暗的背景下仍能看清輪廓。 他坐在同樣素凈的一張桌子前,低著頭,把面前的什么東西不停地往嘴巴里送。 啊,他是在吃東西吧。 看清楚這一點的我,向他走近了一些。 我這才意識到,原來我也和他置身在同一個空間里。 雖然我能明顯意識到自己不屬于這里,只是一個看客,至于我為什么要來看他,以及我是怎么來到這里的,在夢的初始,并沒有交代。 我想去和他說話,于是靠近他開口道:“你……”我話音剛起,他的一只食指豎在了兩唇間。 意思是讓我噤聲。 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的旁白出現了。 “你不要發出聲音,可能會被發現,還是我來說話吧。我可以通過打字,把我想說的傳入你的耳朵?!?/br> 我這才發現,原來在他面前的那盤食物旁邊放著一臺筆記本電腦。 他正用一只手在那鍵盤上打著字。 而我此時也感覺到自己的耳朵里塞著一臺極小的設備,像是無線耳機,又比一般的無線耳機小得多,能夠被完全地放進耳道里。 看著他如此謹慎,我有些緊張起來,下意識地想藏在黑暗里,不要被其他人發現。 不過這里有其他人嗎? 我向四周張望,周圍隱沒在一片黑暗中,我看不見墻壁,不知道這間房間的邊緣在哪,究竟有多大。 他見我東張西望,摸不著頭腦,就主動向我說道:“現在是吃飯時間,等一下到點了,我就要開始做事,我得完成他們布置的任務,這里有人看著,你自己待好,一切等下午再說,別想其他的?!?/br> 這里有人看著? 我頓感脊背發涼。哪有人看,監視器嗎?這么黑能看到什么,是紅外線的嗎…… 我正疑惑。 突然一道刺眼的亮光在我眼前出現,我下意識抬手去擋。 卻見一雙眼睛出現在光亮里。 只有一雙眼睛,沒有五官,沒有臉。 在我正對面的方向,有一面墻,墻上有一個小窗口,猛地被人打開。那個窗口是長條形的,正好能露出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出現以后,就盯著坐在我面前的,正在吃飯的他,一語不發。 原來他說,有人看著,就真的是有人看著??! 那雙眼睛如此地逼近,就在他的背后不超過一米遠的距離。 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這是什么情況? 一開始還擔心這雙眼睛會發現我,但過了一會兒,我發現這種擔心是多余的。即便我站在屋里男人旁邊,它也絲毫沒有移動自己的視線,專心致志地監視著我面前的這個人。我猜想,只要我不發出聲音,就不會轉移它的注意力。 我稍稍安下心來,開始推測,這到底是什么地方。 那雙眼睛所在的地方應該是墻或是門。他/她站在那堵墻或門的后面,透過小口,看進來。 從這個距離看,很近。如果四面都是這個距離的話,那我們所待的地方豈不是一個大約只有一平方米的地方? 那是一間房間,還是,監獄? 我伸出一只手,想試試能否觸到墻壁。 “不用摸了,你摸不到,也出不去?!?/br> 我的耳邊響起了面前這個人的話語。 我這才注意到,這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只是目前仍看不清他的面孔。 “你被關在這里了嗎?”我想問他,但是不知要如何傳達給他。 只聽見他自己往下說道: “我在這里工作、生活,我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時候進來的了,從我記事開始就在這里。平時我需要完成他們布置的工作,通常是編寫特定的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