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怕宋昀盼動不動就臉紅說不出話來的小家子氣，如今見她雖還是話不多的樣子，但至少會努力地參與進來，而且自始至終都落落大方的，哪怕別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瞧，她也能神情自若地回以一笑……蘇二太太覺得自己這段時間的調、教總算沒有白費，倒也難得有了點小小的成就感。

    橫豎就像老太太說的，宋昀盼年紀還小，往后慢慢教就是了……反正換個兒媳婦也是不可能的了。

    ……這么一大堆親戚通家們認下來，宋昀盼收到的禮物很快就堆得跟小山一樣高。

    蘇二太太見宋昀盼人都有些笑蔫兒了，于是大發慈悲，放她回去休息了。

    第141章 三叔還是咱們的大媒呢

    宋昀盼覺得腿上跟灌了鉛似的……尤其昨天磨紅了的地方，這會兒好像更疼了。

    白檀不由道，“要不奴婢叫人抬個轎子——”

    宋昀盼忙擺擺手，“哪里就那么嬌貴了……回去歇歇就好了?！?/br>
    白檀知道宋昀盼小心慣了，唯恐人家覺得她新婦進門太過輕狂，也就不再勸了，扶著她道，“那回去奴婢給您捏捏……”

    主仆一邊走一邊說著話，正好經過幾顆石榴樹。

    這時節正是花開得最好的時候，遠遠看去，榴花似火，好不奪目。

    卻見石榴樹下站著一人，穿了件石青色的圓領袍子，身姿如竹，蜂腰似少年般緊實狹窄。

    似是聽到了腳步聲，那人下意識回過頭，卻在看清楚宋昀盼的臉時微恍了下神兒，“原來是盼姐兒啊?！?/br>
    nongnong的酒氣隨之傳過來。

    蘇三老爺溫和地笑了笑，“你不是跟二嫂認親去了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宋昀盼忙上前喚了聲“三叔父”，彎唇笑道，“母親在打葉子牌，叫我先回去歇著……”

    蘇三老爺笑道，“二嫂倒是疼你?！?/br>
    宋昀盼認真點點頭，“母親對我很好，大家都對我很好?！彼D了頓，“當初要不是三叔父——”

    蘇三老爺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那些就不必提了……我能為你母親做的也只有這一件而已?！彼f罷看了看宋昀盼，笑道，“你母親若是在天有靈，看到你今天這個樣子，也一定會很欣慰的?！?/br>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三叔父的神情……

    宋昀盼還沒來得及細想，耳邊忽然傳來蘇珩的聲音，“原來你在這里?！?/br>
    他大步流星走過來，月白色的長衫襯得整個人眉目如畫，眉眼溫柔。

    “三叔父?！碧K珩上前朝蘇三老爺拱了拱手。

    蘇三老爺含笑點了點頭，“過來接媳婦兒了？”

    蘇珩清雋的臉上難得露出幾分羞意，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蘇三老爺哈哈一笑，“我們二郎如今也有緊張的人了……你們忙你們的吧，我先回席上去了?！币蛳肫饋?，又對蘇珩道，“你待會兒若不想回就不必回了，大家不會在意的?！?/br>
    蘇珩忙應了聲“是”，跟宋昀盼兩個給蘇三老爺行了禮。

    待他走遠了，蘇珩才拉了宋昀盼手笑道，“我剛才去花廳找你，母親說你已經走了……怎么樣，認親還順利么？”

    宋昀盼對他時時表示出的親昵還是很不習慣，她下意識往四周看了一眼，見身邊伺候的人都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這才紅著臉點點頭，小聲道，“母親可厲害了，這么多人居然每個都認得……”

    蘇珩不由叫她一臉羨慕的小模樣逗樂，“你將來也會跟她一樣厲害的?！?/br>
    是這樣么……宋昀盼對自己可沒他這么有信心。

    不過她肯定會竭盡所能跟母親學本事就是了！

    宋昀盼又高興起來。

    “那我們現在要做什么？”她問。

    “當然是回去歇著了?！碧K珩帶著她往回走，“從一睜眼忙活到現在，難道你不累么？”

    宋昀盼彎唇笑笑，“其實還好……你也不回去了么？”

    “不回了?！碧K珩笑嘻嘻道，“剛才三叔不是說了么？大家都會理解的……”

    宋昀盼紅著臉暗暗捶了他一下。

    蘇珩就笑道，“對了，你剛才跟三叔說什么呢？”他覺得她當時的神情有點迷?！?/br>
    “也沒說什么……”宋昀盼早已不記得那一閃而過的疑惑，她憨憨地笑笑道，“我很感激三叔父……謝謝他帶我回來……要不是他，我也不會遇到你?！?/br>
    蘇珩也笑起來，“這么說，三叔還是咱們的大媒呢！”

    宋昀盼點點頭，不由想起來，皺眉道，“不過三叔父今天好像喝了很多酒……”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他根本沒認出她是誰來……

    蘇珩不以為然地笑道，“這有什么奇怪的……今天來了很多本家叔伯，大家輪番敬酒，要不是想著你叫我少喝的話，我這會兒指不定醉得比他還厲害呢?！?/br>
    宋昀盼覺得心里甜絲絲的，聲音也變得更甜了，“那回去我熬醒酒湯給你喝?！?/br>
    “那倒不用，”蘇珩笑著道，“我來找你之前已經喝過了?！彼f著想起來，“我剛才沒找著你，反倒碰見了瀟姐兒，她叫我提醒你，答應她的事兒別忘了?！?/br>
    宋昀盼一愣，登時羞得滿臉通紅。

    這丫頭也不知跟誰學的，怎么就這么促狹呢！

    蘇珩見狀不由好奇地問，“瀟姐兒說的是什么事兒？今早上就見你們神神秘秘的?！?/br>
    “也不是什么大事兒……”宋昀盼猶猶豫豫地開口道。

    二表哥也沒說要把夜明珠送給她，她貿然提起來不知道會不會有問他要東西的嫌疑……

    “那是她欺負你了？”

    “沒有沒有！”宋昀盼連忙否認，見蘇珩挑著眉詢問地看向自己，她只得硬著頭皮道，“就是，就是今年上元的時候……”遂把當時蘇瀟的玩笑之言說了一遍，末了還不忘一臉正色地強調道，“這些都是瀟姐兒自己促狹，尋思著玩罷了。我并沒有想要二爺的東西……”

    蘇珩無奈笑道，“你不用這么緊張。夫妻一體，我的東西本來就是你的，就算你想要了又如何？再說我一個大男人，要夜明珠做什么，原本就是留著給你耍的……”他說著不由想起自己先前的打算，一時忍不住還有點熱血沸騰……就笑道，“不如回去我就叫人拿來給你……”

    雖然這才是嫁給他的第二天，但是宋昀盼還是從他身上嗅出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還是不要了吧?！彼谥燧p輕打了個哈欠，圓圓的眼睛瞬間蒙上了一層水霧，“我怪困的，回去想睡一會兒……夜明珠咱們以后再看好了?！?/br>
    蘇珩雖然覺得有些遺憾，不過還是笑著點頭道，“也好。明天就要出遠門了，你養足了精神要緊……其他的事咱們來日方長?！?/br>
    反正一輩子的時間還長著呢。

    ——————————

    下一章換地圖。

    第142章 我只是不愿意承認

    天空一片蔚藍，因剛下過雨，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青草的清香。

    蘇珩騎著馬走在前頭。

    馬車里的宋昀盼時不時掀起簾子，朝窗外張望。

    不知道是不是近鄉情怯的緣故，自打進了遙州地界，宋昀盼就變得不怎么愛說話了。

    “你是不是累了？”在宋昀盼不知是第幾次掀起簾子的時候，蘇珩終于忍不住出聲問道，“要是累了，咱們就先在城里找間客棧住一宿，橫豎也不差在這一日兩日上……”

    宋昀盼搖搖頭。

    她怎么可能累呢……這一路顧及著她的身子，一直走走停停，要說累也該是二表哥累，又要騎馬趕路，又要忙前忙后地照顧她……

    宋昀盼咬了咬唇，好一會兒，才低聲問，“咱們……咱們是不是今天就能到伯父家了？”

    當年宋昀盼的伯父輸光了家產，連城里的宅子都變賣了，一大家子搬去了城郊一個叫劉家洼的地方。聽說她伯父后來總算戒了賭，還用蘇三老爺“贖”宋昀盼的錢買了房置了地，日子雖比不得從前宋昀盼父母還在的時候，但至少也勉強過得去。

    蘇珩這么多天還是頭一回聽宋昀盼主動問起宋家的事……他下了馬，隨手把鞭子丟給后頭的清風，徑自進了馬車。

    車廂里的白檀心領神會，忙起身去了外頭。

    “你要是不想見他們咱們就不去?！碧K珩一進來就開門見山道。

    宋昀盼呆呆看著他，好像被他的話嚇著了，好半天才回過神，“那怎么能行呢？”她忙搖頭道，“這些年我父母的墳都是大伯父大伯母他們在照望著，我如今好不容易回來了，又怎么能不去拜見他們？那樣也太失禮了！就是舅舅知道了也不會答應的！”

    蘇珩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宋昀盼的頭發，“我聽說，他們對你并不好……”

    宋昀盼一愣，旋即反應過來……她垂下眼，搖搖頭，“其實，其實也不是像你想的那樣……我父親死后，也多虧了他們照顧我……”

    蘇珩冷笑了笑，“也就你這傻子這時了還替他們說話，我從沒聽說誰家用弟妹的嫁妝養一大家子的……姑父雖不在了，難道蘇家其他男人也沒了，就指著姑母的嫁妝度日？要他們真對你好也罷了，怎地我聽說你那時還沒灶臺高呢，就要幫著張羅一家子的伙食……”

    他捧在手心里都怕摔了的小姑娘，就叫他們這么糟踐……

    “那，那也是有原因的?！彼侮琅芜B忙道，“當時家里已經沒錢請廚子了……兩個堂哥是男子，堂妹年紀又小……這些事總不能讓他們做。我是女孩子，所以，所以才……”

    在蘇珩怒其不爭的注視下，宋昀盼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終于說不下去了。

    “你叫我說你什么好？”蘇珩氣得忍不住笑出來，“人家都已經那樣欺負你了，你還給他們找理由……好，就算這些都說得通，那我問你，他們要把你賣了抵債的事呢？難道也是有苦衷的？”

    宋昀盼怔怔看著他，眼眶卻漸漸紅了……好一會兒，她僵硬地扯了扯唇角，努力想擠出一絲笑容，眼淚卻毫無預警地涌出來眼眶，“你說得對……”她哽聲笑道，“或許，我只是不愿意承認，自己是被他們丟棄了的事實?！?/br>
    她伸手擦去臉上的淚，故意用輕松的語氣道，“我那時經常想……伯父伯母為什么不要我呢？是不是因為他們知道我把餅煎壞了，偷偷丟掉的事？還是發現我偷吃了二堂哥碗底下的紅燒rou……”她笑著笑著，眼淚終是模糊了視野，“他們、他們可以打我啊……我都會改的！我會幫家里干很多活，我也可以出去打零工掙錢，他們為什么還是不愿意要我？為什么要把我賣了……就因為我是個掃把星，克死了父母，還克得伯父總輸錢嗎？可我，我也不想這樣啊……”

    “夠了！”蘇珩一把把她抱進懷里，低聲道，“昀盼，夠了，別說了……”

    宋昀盼被他緊緊擁在懷里，那樣堅實有力的心跳聲，也讓她慢慢平靜下來。

    她也知道自己的情緒有些失控了……

    這些話她從沒有跟任何人說過。

    剛來蘇家度過無數個不能成眠的夜晚時，她也曾反反復復地在心里問自己：是不是她做的不夠好，是不是她不是個乖孩子，所以大家都選擇了丟下她。先是母親，然后是父親，伯父伯母……

    童年的經歷在她心里留下的烙印太深，太重，以至于這么多年過去，她還是在惶恐，還是在謹小慎微，因為她不知道，自己一不小心，是不是又會像塊破抹布一樣被人丟棄……

    也不知過了多久，蘇珩才聽懷里的人哽咽問，“……你一定覺得我很沒出息吧……”

    “沒有?！彼砷_她，伸手拂開她叫淚水浸濕的碎發，柔聲道，“你只是心腸太軟了，什么時候都念著別人的好……如果換成是我，肯定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們?！?/br>
    宋昀盼搖搖頭，回憶道，“也并非沒有高興的時候……伯父贏了錢，會買好看的花給我戴；還有二堂哥，我每回做錯了事，被伯母責罰不許吃飯的時候，他總護著我，還偷偷藏了伯母給他的雞蛋和點心留給我……”

    蘇珩伸手撫著她的后背，久久沒有言語。

    他還記得宋昀盼剛來他們家的時候，明明瘦瘦小小的一個人，卻好像沒有她不愛吃的東西。有時就算食物掉到地上了，她也能撿起來照吃不誤……為了這事兒瑜姐兒她們經常背后笑話她，他雖然沒有參與，卻也覺得宋昀盼那樣……有失大家閨秀的體面。

    可對于一個寄人籬下，連飯都吃不飽的小孩子來說，體面又算得了什么呢？

    蘇珩深深為當年的自己感到不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