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峙(四)
娜塔莎擔心地看著周宴遲坐著輪椅把自己一個人鎖進莊園最角落的房間里。 仿佛回到叁年前他剛剛失去一條腿的那個冬日,肩胛骨又傳來疼痛的幻覺,迎著父親接連的棍棒,在失去知覺前迎來了她的天神。 她記得自己倒在堅硬的水泥地上,他抱起自己又走入了熊熊地獄之火。 原本她還在疑惑著為什么天堂的神會被地獄烈火灼傷,等到恢復神智時她已經躺在醫院病床上。 護士告知她,他們剛剛經歷了一場慘烈的車禍。 縱使是天神,被困在凡胎rou體里也要承受苦痛,他的右腿植入一根鋼筋才勉強可以直立行走。 她待在醫院一邊陪他做著康復訓練,一邊還要驅趕貪得無厭的酒鬼父親。 他靜靜地扶著把手,變得愈發沉默,直到有一天他終于開口,向她要來手機,然后當天下午就趕來一群人高馬大的人帶他們離開了圣彼得堡。 周宴遲坐在那副畫前,手邊是仆人買來的新鮮顏料。 他已經許久不曾拿起畫筆,看著嶄新的調色盤,突然皺了眉。 純白的盤面上有一滴墨漬,無論他怎么搓都存在,看久了隱隱發青。 像一顆小痣。 娜塔莎的左手背上有一粒淡褐色的小痣,像實習護士扎錯血管后留下的一塊烏青。 周宴遲回憶著她的手背如是想。 大學時期的他請不起模特,尤其還是年輕漂亮的女模。 雖然這個國度不乏缺錢脫衣服的女人,周宴遲捏著兜里的鈔票,在難得晚了兩個小時回家的街角遇見了娜塔莎。 她問他要不要她的服務,這是她的第一次,只要100盧布。 女孩略顯嬌羞地錯開眼,雪國的北風呼嘯,淡金色的長發揮舞著遮擋了視線,又被那只左手撫開。 小痣隨著女孩的動作移動,周宴遲終于將視線定格到女孩的臉上。 如果這段關系下定義,周宴遲大概會用雇傭與被雇傭來形容。 周宴遲看著對面偷偷遞來的裸照,上身赤裸,下身只露出絕對領域。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轉了錢。 他把她帶回了家,用100盧布包下她一星期的模特檔期,然后就著房東阿姨偶爾送關懷的腥氣羊奶,將就著啃了一個星期的大列巴。 可惜美色抵不過生命亮起的紅燈,他沒有錢繼續續費。 在分離最后一天拿了攝影機錄下自己下一個禮拜要交的作業參照姿勢,然后與她拜別在那個街頭。 后來的幾天里周宴遲幾乎想不起女孩的臉,在照片視頻里,更多是女孩小巧的下巴,偶爾會出現淡粉色的下唇或者蝶翼似的睫毛,一轉而瞬,根本拼湊不出一張完整的臉。 但是他會想起那枚小痣。 無數個夜晚,他拿著筆跟隨那顆小痣撫摸她纖細的脖頸,慢慢劃過光潔的軀干,再急轉直下,顫抖著拖動進度條到她跪在床頭,筆直的大腿豐盈,有些畫面她坐在窗前,整個人泛著光。 每天從畫室回家,周宴遲戴上耳機隨意點開一段視頻,扭動的身體,白到晃眼的皮膚。 她好瘦。 周宴遲安靜地看著,攝影機里女孩在他的指令下舒展著這具年幼的身體擺弄成各種姿態,軟白的乳rou微微溢出變換不同形狀。 暫停鍵被按下,突然破舊的電話機傳來留言,娜塔莎的聲音從里面傳出,她說想要和她再見面,然后絮絮叨叨地說起自己的近日生活,。 周宴遲靠在床頭聽著,突然被“十六歲”的字眼刺痛了耳膜,他終于咬牙切齒地接起那團紅得艷俗的電話,用并不那么熟悉的俄語教育起對面的人,留下一句“好好讀書吧,別再做這樣的事情了”后爽快地拔掉了電話線。 一張張速寫飄落在腳邊,同一具身體,卻長了不同的臉,周宴遲覺得自己很卑鄙,一邊不齒那個女孩用這種下流的方式賺錢,一邊唾棄自己也成了販賣色情的幫兇。 藝術只是藝術。 周宴遲安慰自己,撿起散落的畫紙睡去,絕對想不到女孩還會找來。 她說她想和他見一面。 通宵后早起的周宴遲頭疼欲裂,瞇著眼看著二手傳呼機的消息更加頭昏腦股。 刷牙的間隙,他惡劣地想,一個十六歲的小丫頭,毛都沒長齊。 思緒就此停止,周宴遲猛地仰頭喝了一口水,再抬臉,只留鏡子里泛紅的耳尖。 清水順著嘴角一滴一滴滴進水池,電話鈴再度響起,這一次,周宴遲接起了電話。 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頂風冒雪,沒有人去注意十六歲的少女和這個青年相顧無言的怪異。 咖啡廳阻擋了外界的寒風,女孩的面孔不再被卷起的長發遮擋,即便如此,周宴遲也只在點單時分才得以借此機會扭頭看清她的容貌。 娜塔莎含著靦腆的笑接過卡布奇諾,低頭啜了一口,甜蜜的口感慢慢融化害羞的扭捏。 斷斷續續的對話就像咖啡廳角落里那臺經久未修的收音機,襯著嘈雜的人聲孜孜不倦地輸出電流。 周宴遲盯著女孩暴露在空氣中的鎖骨,伶仃蹁躚,再往下去的是連續幾日都令他過目難忘的風景。 娜塔莎說,她已經很久沒回學校了,身邊的同齡朋友也都不再上學,父親酗酒,母親在某一個下雪天被打地鼻青臉腫后,留下她和弟弟meimei帶上所有積蓄離開了家。 她那天是第一次答應朋友準備進入這行賺錢。 等周宴遲問她為什么想要再見面的時候,娜塔莎告訴他,有許多男人和她說話,輕浮的、諂媚的,卻沒有哪一個人是這般兇巴巴地讓她回學校讀書。 周宴遲皺眉,并不是很理解十六歲少女的思路,抬手看了眼腕表的時間,扔下小費就此作別,對身后女孩的呼喚置若罔聞,伴隨著門簾的清響徑自走入風雪中。 來到畫室,周宴遲脫下外套,心里低嗤著這個國家暗地里的黃色交易還提供回頭客售后服務。 答應赴約已是鬼使神差,他并不打算把今天的時間全部用來規勸一個迷途少女。 所以當他在畫室門口又看見娜塔莎的身影時,驚嚇中暗藏了一絲怒火。 還不等他質問,女孩率先伸出手恭敬地將他遺落在咖啡館的畫夾橫在兩人之間。 進進出出的畫室門口,兩個人站在原地相顧無言。 一瞬間,周宴遲的心間涌上羞愧,但只有一點點,像卡布奇諾上的浮沫,一戳就破。 娜塔莎額前的碎發因為奔跑汗濕了,黏在白皙柔美的面龐上楚楚可憐。 路過的幾個同學吹著口哨,驚喜于學校終于舍得花錢聘請美女的快樂中,調笑著問娜塔莎是不是今天的模特。 下一秒周宴遲冷淡地戳破了他們的幻想,拉起娜塔莎的手腕往另一處教學樓走去。 “既然都不上學了,那就等我放學吧?!?/br> 就是因為這一等,等到了床上,也等來了人生的分岔路口。 記憶錯亂頻閃,他想起病床邊的中年男人抬起鷹隼一般的眼,似乎下一秒就要將他撲食,含笑嘲弄。 他說那個狗娘養的賣女兒只拿走了叁萬盧布。 “你如果有權勢,只需要一把沖鋒槍的價格就能保住你的一條腿和女人?!?/br> 那一刻周宴遲才明白,他母親藏于心底的煙草商人,倒賣的原材料除了香煙也可以是硝煙。 他認回了自己當年一夜風流的兒子,同時給他集團下屬的一個組織,要他在叁年內讓喀克珀薩起死回生。 天底下沒有白來的午餐,也沒有第二個人憑空給周晏遲叁萬盧布。 所謂的父親朝他放下了高利貸,而他從來沒打算賠上一輩子為這樣狼心狗肺的男人償還。 周宴遲折斷了手中的畫筆,轉身離開了滿是塵土鉛灰的回憶。 走廊盡頭女仆們布置著圣誕節的裝飾,他接過娜塔莎遞來的拐杖緩緩站起身。 “去告訴你們的周先生來書房見我,有人來實現他的圣誕愿望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