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傷(二)
宛桾自認為自己的眼淚已經在六年前的病房外就已流盡。 記得在醫院那個夜晚,她失神地靠在墻壁上,卑微且執著地認定鐘應森肯定和他通過電話。 鐘應森一遍又一遍地否認,她卻一定堅持自己的說法。 “你從前就替他騙過我,阿森,你告訴我,無論好壞我照單全收?!?/br> 經過一年部隊磋磨的男人沒了少年時的莽撞,眉眼變得更加銳利,只見他轉身撕下一張病房外的查房表,拍在墻壁上一筆一畫地寫字。 宛桾站在他斜后方,逐字默念,然后失笑出聲。 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瀟湘我向秦。 鐘應森的臉色從未有過的冷峻,那張紙輕飄飄地從他掌心滑落:“這是我和他最后一次通話中唯一提起和你有關的話語,現在可以死心了么?” “宛桾,忘記他,他不值得?!?/br> 她聽不見,拿著那張紙仿佛要看出一個洞來,透過病房的玻璃,她的笑比哭還要衰敗。 “好一個君向瀟湘我向秦......” 宛桾在醫院守了叁天,等到醫生宣判老太太成為植物人的消息后,她擦干眼淚,把紙揉成一團丟進了垃圾箱。 那年高考成績出來后,宛桾是全蘭城第二名,而她卻為了能更好照顧老太太,選擇報考了蘭城大學的臨床心理學。 這個決定氣地鐘老爺子叁天不肯理會她。 直到她做了一屜桂花糕敲開主臥的房門,才終于換來鐘老軟化的眼神。 “難為你還惦記你爺爺愛吃這個?!?/br> 人在生氣過后說的話里意味總能比平時更千回百轉,哪怕是鐘老爺子也能靠著別扭勁變得迂回起來。 宛桾嚼著嘴里香甜的桂花糖糕,感覺自己的心肝脾胃都要被黏在一起。 “爺爺你放心,我不會再只知荷花酥,不認桂花糕了?!?/br> 鐘應森畢業后借著鐘洋的勢力破格提拔為少校,除了過年回一趟鐘園,幾乎都在部隊。 齊家的蹤跡似乎就這么被抹去,仿佛這個富甲一方的家族從來沒在華國存在過,連報紙上都不再刊登齊益民的審訊消息。 宛桾由禾城那位退休特警引薦進入了蘭城的警署,成為特聘談判員,這兩年參與過大大小小數十件人質談判。 她摸著那枚戒指,探入劫匪的內心,挖開他們的脆弱。 原以為自己能活成老太太話里的“石心”,可她現下卻在揮別未婚夫后對著陌生人淚流滿面,近乎乞求地從他口中尋找另一個男人的蛛絲馬跡。 “請告訴我您所知道關于這個人的一起好么,他叫齊霜翰,我失去他的消息已經六年......” 男人隱在陰影里,啟唇打斷他:“那個組織已經覆滅,里面的人都是雇傭兵,不會知道彼此的真名,他的代號叫G?!?/br> 室內又陷入沉默,男人忽然笑了一下:“六年,都已經這么久了么......這張照片也不過五年前,你能認出來并不奇怪,如果現在站在你面前,我猜你會目不斜視地與他擦肩而過?!?/br> “哪怕只是一雙眼睛,我也能立刻叫出他的名字?!蓖饤T掩面流淚,一滴淚落在相框上。 “不會的,你沒認出來?!?/br> 宛桾疑惑抬眼,只見男人突然側過身子,走向酒柜:“他們不像其他雇傭兵相對自由,一個任務結束領完傭金回家,今天或許是戰友,明日或許就是死敵,照片里的人只為這個組織效命?!?/br> 宛桾垂眸又看了一眼照片:“可是,我記得您并沒有服役的履歷......” “那只能說明你們的情報太過表面?!蹦腥巳〕鲆黄魁埳嗵m,拔了瓶塞,“他不喜歡戴口罩覺得難以呼吸,可是出任務時必須覆面,于是拿了一塊黑布掏了兩個洞當作面簾來遮擋住自己的臉。 “如今看來這并不安全,只能僥幸你不是前來尋仇的人,不然就憑他屢教不改的自大毛病,今天過后怕是要死無葬身之地?!?/br> 男人搖晃著酒杯插兜倚在一張圓桌前,宛桾請求再多講一些,他停頓片刻,像在回憶又像在措辭。 “剛入訓練營的時候強度大,每天他都吃不飽,幾次半夜偷偷溜出去打獵,直到有一次生火被跟蹤的室友威脅,分了半只野兔才不至于被告狀,雖然最后還是被教員發現,被關進禁閉室里寫了兩頁檢討?!?/br> 燭光映襯中,宛桾仿佛回到兒時伏在父母膝頭聽睡前故事,男人毫無波瀾地講述著她不曾參與那個人的六年,語調平平,可她依然止不住動容微笑。 “莫城太冷,吃得多加上訓練量大,他一下子成為組織里個子最高的人之一。 “最開始請命想去做狙擊手,但是他連兩個小時的考試都難以堅持,何況動輒一整個上午的精密盯梢,被駁回后他非但沒法渾水摸魚,還被劃入先鋒隊,充當了破門錘。 “他貪生怕死,分配任務時最喜歡去給富豪孩子們的生日宴做保鏢,因為沒有太多喪天良的人忍心來破壞一個稚童的美夢,那些煙火也很美,連帶著巡邏工作都變得輕松......” 在男人的描述里,他的形象仿佛躍然紙上,她知道了他曾趴在西伯利亞平原上等待支援,因為雪路難走他嫌棄支援太慢居然蹲在原地企圖挖土豆充饑,也曾在西比諾的山腰被一只浣熊嚇破了膽,自己塊頭太大導致暴露了位置,轉移時被教員追著踹屁股。 他似乎還是她記憶里那個停留在十八歲的少年,可下一秒又意識到六年來他都是上一秒還在和戰友說笑打鬧,下一秒就要為活命奔波的亡命之徒。 “夠了?!蓖饤T揚聲打斷他,哭腔濃重,“請,請不要再說了......” 男人靜靜地看著她的臉上又開始滑落晶瑩,捏著酒杯折射著燭光,語氣有些悠遠,還有些落寞;“我還以為,你是真的很想念他?!?/br> “我當然想念他,六年來的每一日,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他?!蓖饤T的視線模糊,她輕輕搖著頭,“我只是,只是不忍心再聽了......” 她恨不得鉆進男人的腦海里親自瀏覽她缺席的每一個瞬間,只要一想到他每天連擔心自己能否還有呼吸、還有心跳的時間也無,這種挺過今天沒明天的日子她不由自主地生出許多不忍心。 宛桾甚至不敢問出腦海里最急迫也最怕自己無法接受,有關生死的問題:“后來呢,他去哪了?” “失去也便失去了,不都說珍惜眼前人么?” 突然房間的水晶吊燈亮起,明亮的光晃人眼。 宛桾轉過臉抬手去擋,感覺到男人跨步逼近她,下意識往后退:“周先生,今晚是我失禮在先,還請您放過我那兩位同事,我方自然回贈您和您未婚妻大禮?!?/br> 她刻意咬重“未婚妻”的字眼想提醒男人的邊界,可是對方置若罔聞,宛桾怨恨自己的淚腺還在工作導致她看不清來人神情,一片模糊中直到感覺自己的膝蓋幾欲碰上男人的褲腿,驚嚇之余向身后的沙發倒去,她一只手摸向禮服開叉處。 徐持硯遞給她的那個袋子里除了華服,還有一把小巧的手槍。 宛桾甚至能聽見男人胸膛中發出顫振的低笑,似乎在嘲諷她的自不量力。 被輕視的羞憤以及看不清的惱火讓宛桾大腦幾乎宕機,握槍的手突然被一只大掌覆住,牽引著槍口抵住一具身軀。 裙擺向兩邊散開,長腿赤條條橫在兩人之間,黑色的腿環和白膩大腿形成強烈對比,男人眼眸里欲色翻滾。 “只是這樣你就已經動了殺念,那如果我說我親眼在監控室看著你在更衣室里套上腿套,你是不是下一秒就要開槍?!?/br> 男人傾身上前,叁兩下卸光彈夾里的子彈。 “下次拿槍指著別人前記得先上膛?!?/br> 宛桾感覺到他的手貼住她的大腿根部輕輕摩梭,帶起一陣酥麻,在他埋首在耳畔,溫熱的唇觸碰到她的耳尖時,宛桾拔出固定領口的別針,向男人頸部刺去 幾乎是在同時,男人側身躲避。 若非因為靠得實在太近,發卡的尖銳部分還是從他胸前狠狠擦過,宛桾驚魂未定之余都忍不住贊一句好俊的身手。 聞聲而來的警衛幾乎在一分鐘之內齊聚門口,揚聲詢問里面狀況后試圖破門。 “看來我實在錯過你人生太多時刻,以至于你好像真的很恨我?!?/br> 男人重新籠罩住她,宛桾看著面前人為她拭淚,寬厚的身軀遮擋了刺眼光線。 她終于看清了他的臉。 “別來無恙,小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