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治病
以暖色調為主的咨詢室設計開放,視野明亮,同時重視隱私,墻壁和房門采用隔音材質,相比傳統布置,單人椅交錯排布,減少面對面交流帶來的壓迫和緊張。 在溫暖的氛圍和舒適的空間設置里,平靜地仿佛是獨立于喧囂世界的另一個空間,唯有桌上的數字鐘提醒著他們時間正在流動。 叮。數字停止滑動,表盤定格。 長椅鋪了一層毛毯,躺著的男人忽的睜開眼,眼底清明,身穿白袍的醫生嘆了口氣,在本上勾勾畫畫。 接觸過這么多令人頭疼的患者,這是馮毅頭一次感到挫敗,治療已經過去半個月,催眠沒有絲毫成效,他甚至無法讓這位患者安然入睡。 顯而易見,他的患者不信任他。 言語暗示往往會使情況更加糟糕,馮毅沒有催促,將記錄表格放在桌上,“您看一下,沒有問題就可以簽字了?!?/br> 為了保持良好的醫患信任關系,相關隱私問題會在患者簽字確認后再進行封存。 桌上沒有筆,馮毅抽出口袋里的鋼筆放在桌上,“您可以用這支筆?!?/br> 患者拒絕深入交談,病情掌握全靠醫生單方面觀察。男人猶豫半晌,伸手握住了鋼筆,筆尖點在紙面上,忽然停住,馮毅跟著緊張地屏住呼吸,如果真的能成功簽下字,說明這半個月他做的不是無用功,治療是有成效的,這對接下來的治療方向至關重要。 猶如電擊般的酥麻從筆身源源不斷灼燒著手心,皮膚泛起密密麻麻的針刺感,半邊身子發木,可手心的觸感是如此明顯。 或許很多人都碰過這支鋼筆,而他握著的地方可能還有別人留下的指痕。 男人全身都在抗拒,馮毅連忙補充,“這支鋼筆只有我用過,沒有別人碰過?!?/br> 剛說話,男人扔了鋼筆,抬著手臂大步走進洗手間,而就連洗手間的門,也是被踹開的,仿佛除了空氣,所有東西都是骯臟的。 真快被這病折磨瘋了,馮毅頭疼地扶額,忘了顧忌所謂的治病技巧,首次表露出醫生的焦慮,“黎先生,我理解您對人的防備心,可我是您的醫生,您要相信我,醫生只有了解病因,才能對癥下藥?!?/br> 他的焦急換來的仍舊是沉默,在馮毅看來,對方就是在拒絕溝通,事實上,確實如此。 黎堯對自身病情的了解并不比馮毅少,心理疾病大多與童年經歷有關,他深知自己是從二十多年前的雨夜開始出問題,然而這不代表他會知無不言,他是要治病,但不是用這種被迫剖析自我的方法。 馮毅著急得不行,目前來看,黎堯的清潔行為伴隨著無法控制的焦慮,這不是簡單的潔癖就能概括,是強迫癥的表現,這是精神疾病。 長久的心理排斥極易導致生理進入異常狀態,如果繼續放任不管,身體的條件反射會比情感厭惡先感應外界刺激,且反應更為強烈,生理的異常最終會惡化為無法遏制的病理性不良表現,到那時恐怕只有無菌環境才能滿足他了。 “人的身體比想象中要脆弱,任何打擊都可能毀掉這幅rou體,其中后果最惡劣的就是自我損耗,我希望您能明白問題的嚴重性?!?/br> 眼瞼下垂,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多次受挫,馮毅徹底沒話說了,空氣安靜的瞬間,男人嗓音溫潤,拋出一個問題。 “為什么在山洞,我的反應沒有那么強烈?!?/br> 潮濕的霉味似乎還縈繞在鼻間,那是一個遠遠稱不上“干凈”的落腳地,但他卻感受到片刻的安寧。 而就是這短暫的平靜讓他不得不正視自己以往的“不正?!?,強烈好奇心驅使下,他來到了這間咨詢室。 仿若看到希望,馮毅強忍激動,“您當時,是獨處嗎?” 不是,有人。 馮毅幾乎快按捺不住內心的欣喜,但還是冷靜說道,“說明您當時所處的環境和面對的人對您來說是舒適、安全的?!?/br> 那是一個隨時都想殺他的人。 這種情況屬實罕見,馮毅一時無言,思索幾秒后,一板一眼地分析,“面對這個人,您有把握她不會成功,當然還有另一種解釋,您很了解她?!?/br> 黑眸深邃,感受到視線,馮毅微笑道,“也許您沒有主動了解過,所以我這樣說可能不準確。但您能輕易察覺對方的動機,還能感到安全,至少能證明,她在您面前是透明的不是嗎?” “方便我再問一個問題嗎?”好不容易找到切入點,馮毅不想放棄,得到默許后才說,“在那個山洞時,您是否有和對方進行溝通?” 不是普通的交談,而是更深層次,用傳遞思想、反饋感情以尋求思想一致感情通暢的“溝通”。 還是沉默,就在馮毅以為得不到答案時,男人緩緩開口,“是?!?/br> 他確實試圖從林書音身上找到共鳴。 馮毅拿起記錄本,筆翰如流。這是第一次,黎堯對他的問題給出正面應答,盡管回答簡短到只有一個字,但這些都無關緊要,他已經找到了可以治病的“醫生”。 病人不信任他,那就找一個能讓他愿意溝通的“醫生”。 隔音簾拉開,窗外夕陽正好,咨詢難得沒有中斷,馮毅有意放寬社交距離,把握著恰到好處的分寸感。 「黎先生,您可以嘗試著繼續與對方溝通?!?/br> 黎堯坐進車里,耳邊再次回蕩起馮毅的話,馮毅顯然是把治療的希望放在林書音身上。 可那樣的溝通,不會再有。既不是同類,又怎么會有共鳴。 但他的疑惑還是沒有得到解答,林書音所對比的父親在他看來并無不同,過往慈愛或許不全是假的,但狠心將子女推向火坑,這樣的父親,糾結過去疼愛的真或假又有什么意義呢。 只是此刻,他的好奇流向林書音口中的慈父。 非特定祭祀節日,陵園很是安靜,黎堯踏上臺階一步步朝上走著,而意料之外的,他想看的那座墓碑前有人正在祭拜。 女人靜靜立在墓前閉眼默哀,深秋的風蕭瑟濕冷,寬松的風衣被風吹得裹緊身體,這樣單薄的身影在冷風中紋絲不動。 視線并不強烈,但靜謐的陵園不難察覺有人走動,林書音扭頭望向來人,心跳驟然加速,“黎,黎會長?!?/br> 鏡片后眸光深深,黎堯嘴角淺笑走向墓碑,黑白遺照也一身正氣,在為公為民上,李斌是個好警察。 兩人無話,林書音抿著唇,拿不準黎堯的意圖,今天是李斌的祭日,為了臥底任務,過去七年她從不曾祭拜,偏偏這一次,被碰個正著。 不知該不該慶幸,對方是黎堯而不是別人。 墓碑就這么大,就算有意躲閃,距離也拉不了多遠,寒風瑟瑟,頭發隨風飄逸,林書音理走臉邊的碎發,可散發接連不斷吹向臉頰,索性扭過頭,面朝向風。 絲絲長發自由散落,揚起的發梢是熟悉的澄澈香氣,如墜雨后竹林,濕潤的青綠色環繞,萬物勃勃生機,竹香夾雜著夏日的梅子甜味。 可秋天,怎會有香甜的梅子。 勻稱纖長的手指不受控制觸摸飄揚的長發,發尾卻像有了生命般尖銳地扎進手心,密集的刺痛很快麻痹整個手。 柔順的發絲拂過指間,刺痛和不適愈發強烈,瓷白手指卻沒有收回,拂過縷縷青絲,感受到什么,林書音回過頭。 秋風凜冽,眼睛被吹得酸酸的,冒出生理性眼淚,女人胡亂撫過發稍,在數不清的凌亂發絲里,他看到,那玻璃珠般透亮眼珠被淚水浸得濕漉漉的,像晨露滋潤過的曉光,燦爛奪目、生動鮮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