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節
雖然他們看起來并不起眼,不夠強大,如蕓蕓眾生中最微不足道的塵埃,然而他們善良、堅韌,在市井煙火中贈與她溫情,讓她看到更強大的生機。 這生機能挽救她。 “我要回去了,”陸曈道:“有人在等我?!?/br> “小十七……” “我不叫小十七,”陸曈看著她,緩緩搖了搖頭,“你從沒問過我名字,我姓陸名敏,小名叫曈曈?!?/br> “我是陸家的女兒,仁心醫館的大夫,翰林醫官院的醫官?!?/br> “我不再是你的藥人了?!?/br>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向著山下跑去。 山風再一次掠過她臉頰,拂過她無數次途經的地方。耳畔傳來許多喧囂的聲音,一句句生動分明。 “無論陸大夫想做什么,有才都唯愿陸大夫一切順利,心愿得償?!?/br> “來,祝你我成為院使!” “姑娘,我就在這里等著你。你一定要回來?!?/br> “苗副院使告訴我,你是他恩人,也是他學生,讓我在醫官院中好好照拂你?!?/br> “讓我們來敬這位好師父,感謝她對我們陸大夫悉心教導,為我們西街教出一位女神醫——” “你與阿暎是朋友,叫我王妃豈不生分,你可以叫我jiejie?!?/br> “十七姑娘,日后受了傷要及時醫治,你是醫者,更應該懂得這個道理?!?/br> 那些聲音在她耳邊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溫暖的、喧囂的、熱熱鬧鬧填滿空蕩縫隙。 她不再孤單了,那張細密的網柔和罩住了她,一個悲情的故事里,出現了無數偶然出現的人,他們叫著她名字,或溫柔或擔憂,或喜或悲,他們一同拉住她,將她與塵世牽連。 有朋友、有知己,還有喜歡的人。 她不再是一個人。 陸曈跑得越來越快,白霧隨著她奔跑得步伐逐漸散去,她在盡頭看到了一扇門,那扇門在黑夜里遙遙亮著一點昏黃的光,乍暗乍明,在雪夜里不肯就息。 她推開門。 …… “有了!有氣息了!” 屋子里,陡然發出一聲喊聲。 常進欣喜若狂地扶著床上人手臂。 那點微弱的、宛如將熄燭火的脈搏那般輕細,但它重新出現了,似驟然降臨的奇跡,震驚了屋中每一個人。 林丹青淚如雨下:“陸meimei——” 他們以為一切都已塵埃落定了,她如那盞將要熄滅的燭火,不會再有重燃的一瞬。卻在最后一刻,柳暗花明。 陸曈睜開眼睛。 外面很吵,她聽到常進的高聲吆喝,似乎在同門外的醫官說著什么,林丹青的笑聲無比激動,紀珣詢問她的聲音被門外雜亂的腳步聲掩蓋,聽得不太分明。 她看到面前的一個影子。 那個年輕人不同夢中恣意從容,目光相對,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一雙眼紅得嚇人。 她怔了一下,然后輕輕笑起來。 “裴云暎,”陸曈伸手,摸向他的眼睛,“你哭了嗎?” 下一刻,他俯身抱住她,她感到對方的身體竟然在發抖,抱著她似乎用盡全部力氣。 陸曈任他抱著,沒有說話,卻感覺有溫熱的液體掉進她頸窩,燙得灼人。 于是她伸出手,輕輕回抱了他。 第二百三十九章 牽手 蘇南的雪停了好幾日。 陸曈蘇醒后,醫官們欣喜若狂。 原本看上去無可救藥之病,注定將熄之燭,卻在最后一刻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醫官們將此記入醫案,決心待救疫結束回到盛京,召來所有醫官院醫官鉆研此案,或許能成大梁史上未來醫理上一大案理。 每日有許多人來看她,每個人都來摸摸她的脈,問問她的情況。陸曈做大夫做了這么些年,第一次做病人,先頭還有些新奇,后來漸漸就有些應付不來。 李文虎和蔡方來過一回,醫官們沒有對外宣稱陸曈過去,二人不知陸曈試藥多年一事,只以為陸曈是舊疾復發,過來探望的時候同她說起蘇南近來疫病。 “……疫病算是制住了,近來癘所里一切平穩?!辈谭焦笆?,對陸曈深深行禮:“多虧陸醫官上山尋來黃金覃,為病人們爭取時間。如今平洲的赤木藤已運至蘇南,常醫正和裴殿帥也令人即刻收找別地黃金覃送來,最危險的時候已經過了?!?/br> 陸曈心頭松了口氣。 李文虎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笑道:“對不住陸醫官,先頭來的時候我還瞧不起你們,以為你們和之前盛京來的那些人一樣只會耍嘴皮子功夫,沒想到,盛京來的醫官真不賴!是我有眼不識泰山,對不??!” 林丹青捧著藥碗從門外進來,聞言哼了一聲:“翰林醫官院再不濟,那也是要春試紅榜考九科的……以為進學時熬的那些夜白熬的么?” 言罷肩頭撞過李文虎,越過二人將藥碗放到床前小幾上,不悅看了他們一眼。 李文虎和蔡方對視一下,訕訕退出屋門,將門掩上了。 “怎么了?”陸曈問。 “都說了讓他們別來打擾你,蘇南疫病有我們看著,你如今病還未好全,應當多休息,這兩個倒好,沒事就來叨擾病人,煩不煩哪?” 林丹青平日里總笑臉迎人,陸曈還是極少看見她這般不客氣的模樣,忍不住笑了笑。 “疫病的事你就少cao心了?!绷值で鄩|著帕子把藥碗端到陸曈面前,“近來都挺好的,陸meimei,世上不是只有你一個醫者,天才醫官們都在呢,好歹也信任一下太醫局春試選拔出來的人才。你這樣,讓其他人臉往哪擱?臊不死人?!?/br> 陸曈接過藥碗,低頭喝完,把空碗放在一邊,點頭道:“有道理。畢竟我的這條命,就是天才醫官們救回來的?!?/br> 一說這個,林丹青就得意起來。 “哎唷,”她佯作謙遜地擺手,“都是老祖宗的方子好,我們也是誤打誤撞碰上了?!?/br> 那道“換血”醫方,用毒十分大膽,尋常人難以扛住,本就是死中求生之法,當時陸曈沒了氣息,所有人都已絕望,誰知破而后立,她竟回轉過來。 “不過,也多虧了你帶回來的黃金覃?!绷值で嘞肓讼?,“如果不是看到黃金覃,我也不會想到老祖宗這個方子?!?/br> “換血”之方中,最后一味藥材是黃金覃,用來解易體大毒。然而黃金覃此物并非中原所有,縱是臨時去外地搜羅時間也來不及。陸曈從落梅峰上帶來的黃金覃本是為了蘇南疫病赤木藤的代替,卻在這時候解了燃眉之急。 “不過,”林丹青不解,“黃金覃喜熱畏寒,這山上下雪,怎么會長出黃金覃呢?” 陸曈淡淡一笑。 她也以為落梅峰永遠不會長出黃金覃,那把種子早已枯死在山間泥地里。未料幼時失望的夢,會在多年以后重新破土生芽。 落梅峰長出了解藥。 這解藥最終救了她自己。 命運迍邅,總在絕路之時,留下一絲生機。 門口響起兩聲叩門聲,紀珣的聲音從外傳來:“陸醫官,該施針了?!?/br> 林丹青起身:“我先出去,晚些來找你說話?!?/br> 陸曈點了點頭。 紀珣背著醫箱走了進來。 此次“換血”之術,由常進、林丹青和紀珣三人施診,林丹青擅長婦人科,紀珣卻更拿手針刺。陸曈醒轉后,并不意味全然痊愈,只說將體內之毒撤去大半,今后還需繼續清毒,細細調養。 陸曈走到桌前坐下,紀珣放下醫箱拿出金針。 “林醫官為你換過藥了,今日可有疼痛?”紀珣問。 陸曈搖頭:“沒有?!?/br> 紀珣拿針,陸曈撩開衣袖,金針緩慢刺進皮rou,紀珣的目光落在她手臂的傷痕上。 那些傷痕交錯縱橫,在瘦弱手臂上猶如墨痕,指尖掠過去,粗糙而不平。 紀珣忽覺有些刺眼。 手下動作頓了頓,他道:“你現在體質特殊,尋常傷藥對你無用,即便換血之后,用藥也甚尋常悍烈。繼續調養,慢慢身體會重新回到從前,屆時,藥物就會對你起效,我會重新為你調配祛疤藥?!?/br> 紀珣竟會主動與她說這些,陸曈有些意外,隨即道:“沒關系,其實不太重要?!?/br> 紀珣停了停,沒說什么,繼續施針。 漸漸絨布上金針越來越少,最后一根金針刺入,他收回手,將絨布卷好,沉默一會兒,突然開口:“陸醫官,你我第一次在蘇南相見時,當時你所中之毒,就是寒蠶雨嗎?” 陸曈愣了一下,才點頭:“是?!?/br> 紀珣心頭一緊。 陸曈那本記載了試藥反應的文冊,震驚了每一個知情人。 紀珣后來將整本文冊都翻過,看到寒蠶雨那一頁時,忽然覺得癥狀有些眼熟,于是倏爾記起,當初他與陸曈第一次在蘇南橋上相見時,曾摸過她脈象,察覺中毒,因此硬是拉她去客棧解了半月毒。 那時候,她應當也在做藥人。 難怪當時他想拉陸曈去醫館時,陸曈死活不肯。后來在客棧問她父母所住何地,也一字不說。只是他那時一心只管治病,并無心思去了解對方過往經歷,以為留下一塊白玉將她治好便已算體諒周到。 如今卻開始后悔。 他后悔年少時的淡漠,忽略她眼中更深的憂傷。若他那時再仔細一點,察覺出一點端倪,或許就能發現對方試藥的真相,避免她悲慘的命運,而不是只差一厘,擦肩而去。 “對不起?!彼_口,“若我當時多問你一句……” 陸曈有些驚訝。 “紀醫官已經幫了我很多了?!彼溃骸叭舴侨绱?,當時我所中之毒也不會解的那樣快?!?/br> 紀珣心中卻越發難受。 “你初入醫官院時,我對你諸多誤解。是我不辨是非?!?/br> 他想起自己因為金顯榮紅芳絮一事對陸曈斥責訓誡,想起后來在藥室里多次與陸曈說起用藥用毒之道。他一直不贊同陸曈行醫過于剛猛霸道,如今看來,倒是全部有了答案。 她和太醫局中,被老師悉心教導的學生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