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節
“我不要回去!”陸曈抓住母親衣角,“我要在這里,我要和爹娘、jiejie二哥永遠在一起!” 她討厭分離,厭憎離別,眼見團圓結局,怎舍就此而止? “曈曈,”母親望著她,聲音溫柔而慈愛:“你已經長大了,孩子長大了,就要離開父母,離開家,而且你現在,還是這樣厲害的大夫?!?/br> “還有人在等你,”她擦掉陸曈的眼淚,玩笑著開口:“你忘記你那個小情郎了嗎?” 小情郎? 陸曈一愣。 “我的女兒過去吃了很多苦,”母親眷戀地摸了摸她的頭發,“她長大了,變得聰明又漂亮,堅強又勇敢,我們做不到的事,她全部都做到了?!?/br> “不要執著過去,人要向前看。爹娘、jiejie哥哥都愛著你,世上還有更多愛著你的人。我們陸家的女兒,從來都是往前走的,是不是?” “我不要往前走?!彼拗?,宛如執著追求一個不可能結果:“我要留在這里,我要和你們在一起……” 眼前漸漸起了層白霧,面前的人影重新變得虛無,她猛然意識到什么,試圖伸手去撈,卻撈了個空,恍然聽見空中一聲輕嘆。 “曈曈……” 是爹娘的聲音:“往前走吧,不要再留戀過去?!?/br> 又變成了陸謙和陸柔的囑咐。 “再勇敢些,往前走?!?/br> 四周陡然陷入黑暗。 她望著空空蕩蕩的寂無,忍不住蹲下身,抱膝痛哭起來。 為何還是被留下?為何永遠不能圓滿?明明她已經回了家,明明已經見到了爹娘兄姊,為何還是挽留不住。 人應當往前走,可過去太沉重,未來又看不到頭,眷戀與依存似根連接與現實的線,她扯著那條線,遲遲不愿放手。 卻不得不放手。 “叩叩——” 死寂中,忽然響起敲門的聲音。 她愣了一下,一抬頭,黑漆漆的四周里,陡然出現一扇窗。 有人站在窗前。 是個俊秀的年輕人,一身緋色錦袍鮮亮,在這黑暗深淵中似道暖色的光,明亮而和煦。隔著窗,他把手中裝著甜漿的竹筒在陸曈面前晃了一晃,笑著開口。 “你要一直在這里躲到什么時候?” 陸曈怔然一瞬。 下一刻,他似是不耐等待,徑自進了屋,一把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出來?!彼f。 門被推開了。 她被他拉著,跌跌撞撞走出屋子。那層濃重長霧漸次散去,四周重新變得喧鬧起來。年輕人的聲音似風明朗,渾不在意地道:“你忘了西街了嗎?” 西街? 這名字如此耳熟,隨著這句話,她看到不遠處,小巷拐角處,一株枝繁葉茂的李子樹在烈日下濃蔭青翠,樹枝掩映的牌匾上,端正寫著“仁心”二字。 年輕的東家托腮坐在桌柜前,百無聊賴地打瞌睡。坐館大夫老眼昏花,湊近去看醫籍上的字痕,一面揉著自己搭著的腿腳。小伙計踩著凳子,認真擦拭墻上那面金光閃閃的錦旗,更俏麗的姑娘在對街裁縫鋪,拿起一條綠梅綾棉裙認真同掌柜討價還價。 姑娘回頭,看見陸曈,登時綻開一個笑容:“姑娘回來了啊——” 日光濃烈而刺眼,耳邊又傳來年輕人含笑的聲音:“你忘記醫官院了嗎?” 醫官院? 于是她又看到了,那處她曾厭惡的、因籌謀不得不進去的府院。 她看到藥室里,清俊儒雅的男子俯身拾起地上散亂的醫籍,悉心分揀不同科類手札放入醫箱,她看到老好人醫正手拿蘇南救疫的名冊,據理力爭與人爭執非要在上頭加上她的名字。 明媚爽朗的姑娘在淋濕夜雨的夜雨中對她敞開心扉,孤燈下梅酒酸澀,而她醉話豪氣又爽朗,拍著她的肩喊道。 “將來你做正院使,我做副院使,你我雙劍合璧,一起揚眉吐氣!” “祝你我成為院使!” 她恍惚著,視線落在更遠處。 霧氣漸漸退散,露出更清晰的往昔。 有滿園紅芳絮中面色枯黃的女子,有鮮魚行中布滿腥氣攤前草屋里溫淳良善的秀才,有吵吵嚷嚷、滿嘴之乎者也的長須員外,有一面要給女兒尋皇城中好夫婿,偷偷塞給她一籃李子的潑辣婦人…… 他們說說笑笑,從她身邊經過,寒暄與故語漸漸凝結成一根又一根細弱微妙的絲線,那些絲線牽絆著她,在她身上拉成一張柔軟大網。 原來,不知不覺,她竟已和這么多人有聯系了。原來,她已經在這里這樣久了。 她忽然生出一絲淡淡不舍。 身后傳來一個聲音:“留下來吧,小十七?!?/br> 她悚然一驚。 所有的煙火紅塵倏然散去,四處驟然消失,陸曈轉身,蕓娘站在她眼前。 婦人還是那副嬌艷動人模樣,披著件金紅羽緞斗篷,冰天雪地里,似朵濃艷盛開的紅梅,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你想離開這里嗎?”她問。 落梅峰一片銀白,重重山峰遙遙不見盡頭,陸曈后退一步。 “留下來吧?!彼郎厝嵴f著,語氣似帶蠱惑,朝著陸曈遙遙招了招手?!傲粼谖疑磉??!?/br> “這世上,人心難測,世情險惡,盛京有什么好呢?”她微笑著,娓娓為她道來,“柯承興,為了私欲,親手殺死枕邊人。范正廉所圖前程,罔顧無辜。你的表叔劉鯤,為了一百兩銀子,將侄兒送上刑臺,太師府權勢滔天,為平息生事,將陸家一門盡數滅口?!?/br> 她向著陸曈走去。 “你做得很好?!笔|娘夸贊:“下手干凈利落,一個都沒有放過。落梅峰來了這么多人,你是第一個會殺人的好孩子?!?/br> “小十七,你和我,本來就是一樣的人?!?/br> 陸曈渾身一震,下意識反駁:“我不是?!?/br> “你當然是?!笔|娘走到她面前,笑著將她額前碎發別至耳后,女子手指冰涼,比這更冷的是她的話語。 “你已經殺了這么多人了,大仇已報,了無牽掛?!彼龕蹜z地望著陸曈,“太累了,好孩子,何不留在這里,從此解脫?” 她拉起陸曈的手。 “畢竟,你從來沒離開過,對嗎?” 陸曈茫然一瞬。 她知道蕓娘說的沒錯。 一直以來,她都覺得,所有人和事都在往前走,只有她沒有?;仡^沒有陸家小院,往前看不到頭。她好像一個人被孤零零地留在落梅峰的茅草屋里,不知如何出去。 所以她總是不愿想以后。 “你與我,是一樣的人。所以,留下來吧?!?/br> 蕓娘拉起她的手,往梅樹前的茅草屋走去。 “你已經一無所有?!?/br> 陸曈任由她拉著,如幼時第一次上山般,將未來不知如何的命運交與她手,走向那處她無比熟悉的、曾度過多年的隱秘。 爹娘、哥哥、jiejie都已經不在了。 仇人也不在了。 她回不去陸家老宅,回頭想想,除了這處落梅峰竟無落腳之處。 舊人皆散,一無所有。 她混混沌沌地任由婦人牽著她往前走,卻在這時候,聞到一股芬芳冷冽的香氣。 香氣若有若無,芬芳冷淡,令她靈臺有一瞬清醒,似乎有人在她耳邊說話。 他說:“你真的舍得拋下這一切,對這些人和事沒有一絲留戀嗎?” 他說:“要學會珍愛自己?!?/br> 他說:“陸曈,我更喜歡你?!?/br> 像是有什么更深重的東西從腦海漸漸清晰,驅走恐懼與彷徨。 陸曈腳步一頓。 “你說的不對?!彼?。 蕓娘一怔。 她看向蕓娘:“我和你不一樣?!?/br> “哦?哪里不一樣?” “我是醫者?!?/br> “醫者?” 蕓娘的臉色漸漸變了,諷刺地笑了一聲:“你算什么醫者?你救得了誰?你連自己都救不了,小十七?!?/br> “我救得了?!?/br> 她直視著婦人,不再如多年前那般沉默木訥、惶然避開對方意味深長的目光。 落梅峰的梅花艷麗多情,從前她總覺血色梅花悚然,如今看去,內心一片平靜。 “我救過很多人。吳友才、何秀、林丹青的姨娘、裴云姝、蘇南的百姓……我將來還會救更多人?!?/br> 陸曈道:“我救得了自己?!?/br> 蕓娘望著她:“你在貪戀什么,污濁塵世,人心叵測,有何留戀?” “我的確看到了很多冷漠的人?!标憰訏觊_她的手:“可我也遇到了很多好人?!?/br> 她遇到過很多好人。 刑場上給她糖果的莽漢縣尉、亂墳崗后救回來一路不離不棄的柔弱姑娘、街巷破舊醫館里嘴硬心軟的紈绔東家、幼時蘇南橋上偶然經過的好心醫官…… 在蘇南、在落梅峰、在盛京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