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節
明晃晃的日頭從窗外滲進來,陸曈站在窗下的陰影里,半垂著眼,動作不疾不徐,并不接他話頭,只低著頭道:“戚公子記得每日按時服藥,不要過多走動,多在府中休養。戚大人叮囑過,漸近立秋,被褥不可過薄,屋中熏香時時更換,戌時前務必就寢,飯食清淡……” 她一連說了許多,一口一個“戚大人”,令戚玉臺越發心煩,冷冷道:“每日藥不是你來做嗎?”又看一眼門口邊上矮榻,神色玩味,“你都與我共處一屋了?!?/br> “先前戚公子病急,下官留在府上為戚公子治病,如今戚公子已醒,病情亦有好轉,戚大人準允下官歸家。日后每隔一日登門為戚公子號脈施診?!?/br> 戚玉臺臉色一沉。 他原本還想好好折磨陸曈的。 陸曈退后一步,抱著收拾好的藥托對他頷首,“戚公子大病初愈,切記靜心養護,先前病中戚大人對公子事無巨細關心,戚公子切勿辜負戚大人一片愛子之心?!?/br> 言畢,對戚玉臺施了一禮,低頭退了出去。 戚玉臺本就心煩,陸曈不說此話還好,一說,再看屋中新換的床褥、面生的婢女,連同桌上燃燒的靈犀香都不順眼起來。 父親本就管束嚴厲,如今被拘在府里,恐怕更無自由可言。 那一點狂躁如同火星般越燎越大,頃刻間熊熊騰燒,卻無處可消解,他便將這點飲恨發泄到方才離開的那個影子身上。 “賤人?!彼f。 “祭典之后,看我怎么折磨你?!?/br> …… 陸曈背著醫箱,離開了太師府。 甫一邁出太師府大門,天地陡然寬闊許多。清爽長風吹拂在臉上,將幾日來的滯悶黏膩一掃而光,連胸腔中令人作嘔的惡心也散去不少。 她登上馬車,徑自回了西街。銀箏幾人見她回來,皆是十分高興。 “戚家那兒子病好了?” 苗良方拉她到一邊,偷偷詢問。 陸曈點了點頭。 苗良方便長松了口氣:“菩薩保佑,我還擔心出什么事了?!?/br> 苗良方一直很擔心陸曈。 與崔岷最后見的一面,崔岷的話總讓苗良方心中不安。戚玉臺犯病,崔岷這個節骨眼下獄,陸曈頂上,可瘋病向來難治,這是個燙手山芋,一個不小心,得不償失。 杜長卿擠過來,仔細端詳她片刻:“人都憔悴了,嘖,我就說那富貴人家不是什么好東西,把人當牲口使不是?瞧瞧這眼睛底下,黑得跟涂了墨般……給了你幾個銀子???得加錢!” “錢錢錢,東家就知道錢,沒見著姑娘累成什么樣了?!便y箏推著陸曈進小院,“我去給姑娘放沐浴水,這幾日在太師府瞧著都沒休息好過,回來了就好,正好歇息幾日?!?/br> 熱水很快燒好,陸曈換了衣裳,躺在木桶間,騰騰熱氣模糊眼前,卻讓連日來的疲累減輕了一些。 銀箏捧著干凈衣裳進來,將干凈衣裳掛在屏風上。 “姑娘,”她在屏風后的小幾前坐下,邊撿起沒做完的針線邊小聲道:“戚公子真的好了嗎?” 陸曈“嗯”了一聲。 銀箏有些不解。 陸曈進京,就是為了向戚家復仇,如今仇人近在眼前,陸曈卻把戚玉臺治好了。 她不明白。 銀箏想問,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就算問了陸曈也不會說,陸曈一向只默默做自己的事,從不為外人知曉。 想了想,她便說起另一件事:“姑娘,再過幾日就是七夕了。苗先生新做了藥茶,女子是補血養氣,男子是壯陽強腎,放同一只草籃里售賣。我看盛京醫行里許多醫館都這么做,杜掌柜說咱們也學學?!?/br> “就是草籃看著太過粗糙,我想著。做條彩色絲絳掛上去,反正七夕女子也興做絳子送給心上人嘛?!便y箏把手中一串絲絳舉得高高的給陸曈看,“姑娘看,瞧著是不是沒那么單調了?” 陸曈望過去。 花花綠綠的絲絳在銀箏手里仿若各色花環,煞是好看,便點頭道:“好看?!?/br> “我也覺得好看,晚些姑娘想學,我教你?!便y箏笑道:“一點不難,打一條合適的掛在腰間,配裙子穿正好看?!?/br> 陸曈剛要點頭,忽而想起什么:“七夕不是初七嗎?” “是啊,怎么了?” “那天我有事要出門?!?/br> 銀箏一愣:“姑娘出去做什么?” 又試探地看向陸曈,“是和什么人過節嗎?” “不是?!标憰哟?,“是給人祝壽?!?/br> 七月初七,七夕節是裴云姝生辰,上回在醫官院裴云暎來時曾說過。 她差點將這件事給忘了。 …… 裴府里,裴云姝正把幾件衣裳往裴云暎身前比劃。 裴云暎站著,臉上已有些微微不耐,寶珠坐在矮榻上,手里抱著個金蛺蝶,看著二人“咯咯”直笑。 “連寶珠都看不下去了,”裴云暎抬手,撥開裴云姝比劃在自己身前的衣裳,旋身在矮榻上坐下,一把抱起寶珠,以躲避裴云姝接下來的忙碌。 “jiejie,你做這么多新衣,不如做面新柜子?!?/br> 裴云姝松手,斜睨著他:“哦?我做這么多新衣,你日日穿公服,我還以為你瞧不上,都給我扔了呢?!?/br> “又污蔑我?!迸嵩茣Pα艘幌?,“宮里當差自然穿公服,平日休沐,我不是也穿過嘛?!?/br> “穿穿穿,反正我是一次也沒見過!”裴云姝瞪他,“起來!后日我生辰,你必須挑件稱心的穿上?!?/br> 裴云暎巋然不動:“是你生辰又不是我生辰,我打扮那么光鮮做什么?!?/br> “后日陸姑娘也要來,你穿件公服,別人還以為在公差呢?!?/br> 聞言,裴云暎目色微動,但仍坐著不愿起,慢條斯理道:“陸大夫又不是以貌取人之人,而且,”他頓了頓,“我長得也不難看,何須衣物增輝?!?/br> 裴云姝見他如此,嘆了口氣,放下手中摞成山的衣物,在裴云暎對面圓桌坐了下來。 “阿暎啊,”裴云姝語重心長地開口,“jiejie不是傻子,你對陸姑娘什么心思,我還瞧不出來?” “知道你自小被人捧著,凡事若無完全把握不會開口??汕橹皇卤揪秃翢o道理,你的心并非由你控制。若你想如處理公務一般解決自己的心,那是絕無可能?!?/br> 她道:“你若對陸姑娘有意,就要實實在在表現出來,問她喜歡什么,就送她什么,常帶她出去逛逛,逗她開心?;食抢锂敳疃嗬?,你自己比旁人更清楚,她一介普通人,只會更加不易?!?/br> 裴云暎漫不經心聽著,將被寶珠攥住的發梢從寶珠手里奪回來,寶珠樂呵呵地舉著金蛺蝶,往他腦袋上放。 裴云姝便又道:“何況,陸姑娘還有個不知是真是假的未婚夫……” 說到此處,驀然看向裴云暎:“阿暎,后日我生辰,不如我幫你問問陸姑娘可有心儀之人?” 裴云暎無言:“不要?!?/br> “這也不做那也不做?!迸嵩奇瓉砹藲?,“我可聽段小宴說了,陸姑娘在你們殿帥府中極受歡迎,也是,這樣好看心善、聰明伶俐的姑娘,若我有兒子,也想為自家兒子相看。哪輪得到你……” 她說了半晌,見這人仍是不甚在意的模樣,氣得把衣裳往桌上一推:“該說的都說了,什么都不聽,將來別后悔!”言罷,一把抱回寶珠,怒道:“咱們走,別搭理他?!?/br> 裴云暎:“……” 屋中恢復安靜。 青年低頭,撿起寶珠方才留在榻邊的金蛺蝶。 蝶翼熠熠華麗,在他指尖綻放。似他黑眸里微弱星火,漂亮得滿室生光。 他垂眸看了一會兒,合掌將蛺蝶捏于掌心,淡淡笑起來。 第二百零五章 七夕 立秋后第三日,七夕到了。 西街街心早早搭起五彩幕帳,帳中賣些七夕時物,黃蠟鴛鴦、以木板做成小房子村落的“谷板”“笑靨兒”“果食將軍”……應有盡有。 仁心醫館也趕了這趟熱鬧。 把兩包養氣藥茶放進同一只扎著彩色絲絳的草編花籃里,上頭放一只繡著黑字的紅布:永結同心。 這草籃在醫官木柜前搭成小山,極受尋常小夫妻喜愛,不過半日就賣空一座,又趕緊再添了一層。 直到已近黃昏,最后一罐藥茶賣空,多出的絲絳被杜長卿偷偷收起,一回頭,見銀箏坐在里鋪對著點燃的銅燈染指甲。 杜長卿走近:“你干什么呢?” “七夕啊,東家,”銀箏道:“我們蘇南七夕都要染指甲,以祝永遠康健美麗。諾,”她把手伸到杜長卿面前:“好看嗎?” 紅艷艷的鳳仙花點在指甲上,原本潔白圓潤的指甲也生出艷彩。 東家晃了下神,移開目光:“馬馬虎虎吧?!?/br> 銀箏“嘁”了一聲,聽見阿城道:“咱們醫館就兩個姑娘,今夜要拜七娘,吃巧巧飯的。苗叔還特意買了七夕果,不過陸大夫怎么還沒回來?” 剛才陸曈說去街口買杯甜漿,一盞茶功夫還不見回。 銀箏道:“別等了,姑娘去裴府啦?!?/br> 苗良方問:“小陸去裴府干啥?” 杜長卿臉一黑:“她溜去找姓裴的?” 銀箏無言:“不是找小裴大人,今日是裴小姐生辰,姑娘去給裴小姐送生辰禮了?!?/br> …… 陸曈到裴府門口時,芳姿早早已在門口等候了。 瞧見她,芳姿笑著迎上來:“陸姑娘來得巧,方才夫人還說,擔心天色漸晚不便,想差人去接陸姑娘的?!?/br> “不妨事,”陸曈道:“離得不遠?!?/br> 她刻意避開了杜長卿先出來了,否則以杜長卿的習慣,待應付他一番盤問糾纏再到裴府,生辰宴恐怕已過完了。 芳姿領著陸曈往院子里走,笑說:“夫人生辰恰與七夕同日,院中彩樓也扎好了?!?/br> 說話的功夫,二人已走到院中。 重重桂樹花木下,以彩繡搭好木棚,其間一張長木桌,上面放了許多巧果酥糖,酒水瓜果,裴云姝一身青緞子珍珠扣對襟衫裙,頭戴鋪翠花冠,正抱著寶珠和身邊人說話。 芳姿道:“夫人,陸姑娘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