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節
煎藥、喂藥、針刺、安撫…… 現在陸曈明白,為何一向穩重精明的崔岷在戚玉臺發病后,也會病急亂投醫,失了平日冷靜。為何豐樂樓大火后,短短數日,崔岷的頭發便斑白不少。 少眠多思,心勞力乏,尋常醫官,也很難擔此摧殘。 她快速吃完飯,婢女把碗筷撤走,帶她去旁邊屋子梳洗。太師府要她整夜守著戚玉臺,以免戚玉臺夜里發病。 陸曈簡單梳洗一下,對著鏡子在白日被戚玉臺擦傷的額角灑下一層薄薄藥粉,再進屋,已有婢女幫她把被褥搭好了。 小床搭在臨靠屋門的地方,極矮的一張榻,一旦戚玉臺夜里驚醒,她即可立刻上前查看,又不會離得過近,若生歹心使得護衛來不及阻攔。 陸曈上了榻,拉上被子。 戚家如此行徑,讓她與戚玉臺、別的男子同處一屋,是打算犧牲她的名聲,將來如何婚配,或成難題。 不過,她也不在意這個。 陸曈翻了個身,摸了摸發間花簪。 木槿花葉纖細,黑暗里,亭亭潔凈,恍若新雪。 第二百零四章 清醒 戚玉臺做了一個夢。 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紛繁零碎,嘈雜喧囂。前一刻是莽明鄉上掛著鳥籠的草屋,下一刻就成豐樂樓間洶涌大火。飛灰蔽天中他看見一張蒼老的臉,眼鼻流血,一個癡癡呆呆的傻子含笑望著他,肩上畫眉啁啾清脆。 他惶然奔逃,卻被一扇上了鎖的門阻攔,回頭,豐樂樓驚蟄房中,畫上美人垂淚,冷冷看著他。 “啊——” 戚玉臺猛地睜眼,一下子從榻上坐起身來。 耳畔響起匆忙腳步聲,緊接著,有仆從婢女的聲音傳來:“少爺?” 戚玉臺驚懼看向四周。 金縷席上,白玉蘭如意云紋被皺成一團,遠處桌臺上,香爐散發靈犀香熟悉香氣,他恍惚一瞬,緩慢明白過來。 這是在他自己的屋里。 剛剛是做了一個夢? “我什么時候睡著的?”他掀開被子,邊揉額心邊問身側人。 婢女愣了一下,緊接著,面上頓時流露驚喜之色:“少爺醒了?” 她回頭,朝著院中喊道:“快去告訴老爺,少爺醒了——” 戚玉臺皺起眉,甩了甩頭,只覺腦子沉重不已,宛如幾個日夜不曾眠休,昏沉得要命。 再一回想,竟已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時候上的榻,睡前又做了什么了。 正揉按顳部,忽聞門外有人說話:“戚公子醒了?” 這聲音十分熟悉,戚玉臺一愣。 他抬頭,就見門外站著一女子,一身淡藍衣袍,眉眼秀致,捧著一碗湯藥邁步走了進來。 戚玉臺頓住,隨即指著面前人失聲喊道:“陸曈!” 他問:“你怎么在這?” 陸曈為何會出現在他房中? 女醫官把手中藥碗放到一邊桌上,望著他開口:“戚公子,是太師大人讓我來的?!?/br> “我爹?” 戚玉臺狐疑看向身邊人:“什么意思?” 婢女低著頭解釋:“公子,前些日子,您又犯病了,老爺令人請來陸醫官為您施診?!?/br> 他犯病了? 戚玉臺茫然,這是何時的事?然而一細想,驟覺如有人拿一根細細長針于他腦海翻攪,令他頭疼欲裂。 戚玉臺打起精神,望著面前人冷笑:“笑話,我的病一向交由崔岷。不過一介翰林醫官院醫官,還不夠格為我施診。崔岷呢?讓他滾過來!” 婢女將頭埋得更低:“少爺,崔院使出事了?!?/br> “出事?”戚玉臺皺眉,“出什么事了?” 他還要再問,門外忽而傳來一聲“玉臺”。 戚玉臺朝前看去,管家扶著戚清走進屋來。 老太師向來整潔的衣袍微皺,邊走邊咳嗽,大約是聽到兒子清醒后第一時間趕來,戚玉臺叫了一聲“父親”,戚清眉眼頓時舒展開來。 管家扶著戚清上前,陸曈避開在一邊,戚清到了榻前,灰白雙眼將戚玉臺細細打量一番,半晌,道:“你醒了?” 戚玉臺“嗯”了一聲,迫不及待看向陸曈:“父親,崔岷到底出了何事?為何要讓她來給我施診,先前黃茅崗,擒虎就是死在這個女人手中——” “玉臺?!?/br> 戚清聲音平靜,戚玉臺剩下的話便堵在胸口,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老太師卻轉而望向陸曈。 “陸醫官,”他道:“多謝你照顧我兒,這幾日你辛苦了,來人,帶陸醫官下去歇息?!?/br> 這是要留他們父子二人說話了。 陸曈頷首,隨屋中婢女離開,門被關上了。 戚玉臺坐在榻邊,眼睜睜看著陸曈退出房間,終是不平開口:“父親,這賤人和裴云暎糾纏不休,害得meimei傷心,當眾羞辱我戚家臉面,你怎么能這么客氣對她,這不是打戚家的臉嗎?” 他眉眼狂躁,戚清眉頭微皺。 “你病剛好,”戚清道:“要靜心養護?!?/br> “我根本沒病。父親,”戚玉臺道:“為什么崔岷不在?” “日后都由她為你施診?!逼萸宀⒉焕頃?,“天章臺祭典,你不能出半點差錯?!?/br> “父親!我根本沒??!”戚玉臺提高聲音。 屋中靜寂一瞬。 下人們低著頭,無人敢開口。 對上戚清平靜的眼神,戚玉臺瑟縮一下,放緩了聲調:“父親,我真的沒病,崔岷不是說了嗎?我只是受驚……” 他的話在戚清的沉默里漸漸低去。 戚玉臺攥緊手下被褥。 他不覺得自己有病。 他不記得自己犯病時做過什么,總歸醒來時除了頭昏些,全身并無不適。但他也清楚,父親一向注重戚家名聲,先前豐樂樓一事,外頭流言已讓父親不虞,這一次再度犯病,父親心中一定對他十分失望。 許是他大病初愈,臉色格外蒼白令人擔心,戚清看著他片刻,終是松了口,道:“你病好后,她任你處置?!?/br> 戚玉臺一怔,陡然欣喜:“真的?” 戚清一向管著他所有事,其實先前他就想對陸曈出手了,也是顧及著父親拖延,后來撞上豐樂樓…… “明日去趟司禮府,之后就在府里休養?!逼萸逵挚人詭茁?,“祭典之前,別再亂跑了?!?/br> 戚清竟沒有責備自己,雖語氣平淡,但也算關切,戚玉臺受寵若驚地應了,又與戚清說了幾句,管家扶著戚清離開了,戚玉臺獨自一人坐在榻上。 頭仍昏沉著,他看向周圍,屋中的古董花瓶似乎都收了起來,閣架上空空如也,貼身侍女是個面生的,戚玉臺仔細回想了一會兒,不太確定自己有沒有又砸死婢女,索性坐在榻上發呆。 有人走了進來,道:“戚公子記得喝藥?!闭f著,一碗藥遞到戚玉臺跟前。 戚玉臺掀起眼皮,見陸曈又走了進來。 她雙手捧著碗,褐色湯藥就在眼底,戚玉臺沒接,只看了她一眼,費解地開口:“你是怎么說服我爹的?” 戚清不曾告訴他崔岷的事,但就算崔岷出事,明知此女包藏禍心,害得他之前丟了臉面,父親竟還讓她來給自己施診,戚玉臺怎么也不明白。 “是戚大人親自找的下官?!标憰拥?。 父親主動找的她? 戚玉臺眉頭一皺,越發不明白戚清此舉何意。 女子低眉順眼地站在自己眼前,想到戚清方才承諾自己的話,戚玉臺看了一眼她手中湯藥:“這里面不會有毒吧?” “戚公子說笑?!?/br> “諒你也不敢?!逼萦衽_哂笑,旋即打量她一下,嘴角忽而惡意地一勾:“既然如此,那就勞煩陸醫官喂我一下?!?/br> 陸曈看向他。 戚玉臺笑得輕蔑。 醫官又如何,進了太師府,也就是戚家的一條狗,和崔岷一樣。 任人驅勞。 沉默片刻,陸曈垂下眼睛,端起藥碗,拿起湯勺湊至戚玉臺唇邊。 戚玉臺笑容越發舒心。 她的指尖碰上戚玉臺的臉,冰涼不似活人,然而出人意料的,湯藥竟并不太苦,比之先前崔岷所熬煎之藥,清爽甘甜許多,不知是不是錯覺,其中清甜芳香,竟和先前司禮府中點燃的“池塘春草夢”有幾分相似。 不知不覺,他將一碗藥喝完。 陸曈放下空碗,戚玉臺瞇眼看著她。 她轉身收拾桌上殘藥,依然是一副平平淡淡的神情,好似并未將方才那點折辱放在心上。 戚玉臺瞧著她平靜模樣,心底忽地又攛出團火。 “上回在黃茅崗寧死不跪,我還以為陸醫官多清高,沒想到還能見到陸醫官這么低三下四的一面?!?/br> 戚玉臺諷刺:“怎么,你那位好情郎裴云暎呢?讓你來伺候我,要是他也看見你低眉順眼地伺候別的男人,不知還會不會要你?!?/br> “醫者治病,天經地義,戚公子慎言?!?/br>